和她一起讀契訶夫的《帶閣樓的房子》,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契訶夫的作品,是小眾的純文學,相當精緻,那一種精緻像豐沛夏雨在窗上留下的水痕,似淚卻非淚,矛盾交纏,流淌的總是一曲憂傷的歡歌。俄羅斯文學森林裡,契訶夫永遠是一株姿態優雅的大樹,如亭似蓋,靜靜佇立,比四周的林木都要高大挺拔。
當年以我倆的年紀,是品不出契訶夫的洞察與練達的。兩個年輕人只是陶醉在作家流暢優美的文字裡,特別投入的是《帶閣樓的房子》的故事,對於米修斯與畫家這兩個人物,從一開始就把彼此都代入到小說的角色裡去了。
十九世紀的俄羅斯人在莊園渡夏消暑,畫長夜短,為了躲開強烈的陽光,眾人在客廳或走廊裡乘涼,喝茶聊天與閱讀,鄉紳貴胃、小布尓喬亞知識份子、文藝青年之間,農奴、窮困、信仰與社會變革的種種思考與識見,都產生了踫撞與衝擊,雖也慷慨激昂高尚可貴,卻大多僅止於紙上談兵與空中樓閣。那一種無所事事,教人昏昏欲睡的慵懶,在《帶閣樓的房子》裡被描寫得淋漓盡致。
《帶閣樓的房子》是我讀給她聽的,有些地方她覺得很有意思,會要求我再讀一遍。唸到動人之處,她會往往輕聲嘆息,不解地自語﹕「怎麼會這樣?」
契訶夫的這部中篇,對我倆感染極深,皆因故事雖老舊得遠在百年以前,但畫家與米修斯的不期而遇,就仿佛是她和我當時的寫照﹕剛剛開始生活卻不知路在何方?我們像兩隻羽毛未豐的小鳥,相互偎依,意欲飛去,又懼風雨。
這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愛情,但剛剛開始便結束。
我讀到小說的結尾,畫家再去那幢白色的帶涼臺和閣樓的房子,閣樓小窗那片綠色的燈光,那天夜裡走在田野上的腳步聲,他漸漸地覺得,有人也在想念,等他,有朝一日彼此會再相逢的……
最後一句是「米修斯,你在哪裡呀?在哪裡?」
合上扉頁,我倆都哭了。
因為是活在亂世,沒有一個可以肯定的明天,任憑一道巨浪打來,彼此就可能今生不复相見。所以契訶夫那麼美的文字,有劇場魔力的情節描寫,生存困境以及靈魂的感悟,在當時的確深深感動了我們年輕的心靈。
許多年後,當我再讀契訶夫,才領略到他作品中沉鬱凝重、清朗冷峻的藝術格調,人生走了大半,回首過往曾經擁有或錯過,或失去之種種,才真正瞭解里面有那些是值得自己欣賞、珍惜與爭取的。
誠然,我們生命中大多數美好的東西,都已無法存留,但契訶夫的文字,使人懂得,即使是稍縱即逝的剎那一瞬,美好的東西也永遠難以忘怀。
契訶夫筆下人物皆屬平庸凡人,無哲人名言,只有呢喃絮語,想去而去不到的是梦,欲擁有而不能擁有的是虛,事似簡單卻不簡單的是幻。而這一切又被他化沈重為輕盈,有人稱之為文學的「憂鬱」。
我常常覺得契訶夫是俄羅斯文學的柴可夫斯基,他兩人一個「憂鬱」,一個「悲愴」,這也是構成俄羅斯文化精神與民族性格的兩種基本特質「憂鬱」而「悲愴」。
偉大的俄羅斯藝術充滿虔誠的宗教情懷、獨特的現實批判意識、濃厚的人道主義精神、巨大的道德深度、憂鬱悲哀的風格情調。同俄羅斯相比,中華民族經歷之苦難深重尤甚,然創作風格、藝術格調和美學氣質却仍然遠遠未及,這可能是因為受了種種的束縛與跼蹐的緣故。
一直以來,喜愛寫作的我,都在自己的人生里尋尋覓覓那幢帶閣樓的房子,那位米修斯,於我而言,那是劃破人生寒夜的燈火,是穿透命運苦雨的陽光。
可能直到自己離開這個美麗而令人留戀的世界,都找不到帶閣樓的房子,也见不到我的米修斯,但凡能夠曾經盡力尋覓,則不枉此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