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第一次聽《我的太陽》(O sole mio),是在一九六六年,朋友搞來一部磁帶錄音機,雖說兩吋喇叭放出來的歌聲有點失真,但那男高音唱出的《我的太陽》,還是攫去了我的心,至今仍記得我們幾個未滿二十的青年男女,圍坐在機子旁邊的情景。最光怪陸離的還是當時窗外正迴蕩着高音喇叭刺耳的口号﹕「恭祝全國人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一時間窗內外有了两個「太陽」,一個是照耀着拿波里山林与地中海的金色太陽,另一個是覆蓋整個中華大地的紅太陽。
雖然非自願地每天都頌唱紅太陽,但內心始終愛唱那首《我的太陽》,有時站在那里嘴巴唱紅太陽,內心却高歌《我的太陽》。後來再去尋那朋友想聽多一次,已經再沒有機會了,不過自己很快學會了唱這首一八九八年的意大利民歌,每當蒙冤受難或命運多舛就唱她,可以解愁也可振作精神。
歌頌太陽,是因為她光明而溫暖,因為她驅散黑暗,讓萬物生長。
我生長於「紅太陽」年代,自略懂人事,便见證饑餓、匱乏、殘酷血腥。從人性良知出發,對同胞的憐憫與同情,親身的經歷與见聞告訴我,那個年代有許多話是倒過來說的,有許多歷史是編排過甚至杜撰的,有許事物只露出了其中一面,有許多人是被冤枉甚至被錯殺的。
我們只看到了別人想讓我們看到的現實,只聽到了別人想讓我們聽到的新聞,只讀到了別人准許我們讀的書籍,連我們思想也只能在別人督導下思想。
這是對個人,對國家呢,那個年代經「紅太陽」批示在全國發動的政治運動一共有五十二次,非正常死亡數千萬人。每一個从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在回首往事時幾乎人人都自然而然會將個人生活經歷與歷次政治運動聯系在一起。因為除了缺吃少穿住房狹窄票証配給的生活艱難,政治運動中一旦淪為「運動員」,一人當災累及全家,工作、上學、婚姻甚至生命都受影響。
把經濟納入政治運動軌道上去搞,是紅太陽另一大發明,所以要大躍進,放糧食和鋼鐵衛星,搞人民公社。結果是甚麼?我們的肚子最清楚。
到了文革,紅太陽也到了頂峰,想出了一個由古至今,从上到下,由里到外,从國到家的徹底摧毁的主意。十年浩劫,中華大地一片煉獄,從共產黨人到平民百姓,從國家主席、元帥將軍到省市領導,知識份子,文藝人士,街道居民,普通工人与職員都挨了整。文革的血腥與殘酷,破壞之巨大,連共產黨人自己都因深受其害,痛定思痛,將紅太阳一手發動的文革定性為「浩劫」。
現今又有人想讓隕落的紅太陽再度升起,再一次堆砌歌功頌德之詞美化之,這後面的居心,無非是有意再一次重施當年故技。
這只能喚起對歷史的再一次反思與被記憶,只能引起人們的厭惡反感與警惕。
這樣的紅太陽早已不值得歌頌,我始終如一愛唱《我的太陽》,因為我覺得只有自由之風拂吹的天地,太陽才是真正明亮與溫暖的。選擇哪一個太陽,是個人的意願,沒有人能夠左右與强迫。
但我將永遠恪守這一選擇!
很久以前便有一個夢想,某一天能夠行走在伊比利半島的山间小路上,穿越銀色的橄欖林与金黃的蜜桔,眺望那寶藍色的地中海,我可能遇见隱居哲人的希臘白色小屋,或見到殘留着羅馬繁盛的廢墟,但最有可能在孕育人類文明之地聽到《我的太陽》的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