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與一友人長談,從商場里熙攘的咖啡座,移師到空寂無人的西餐廳,一談就是五個鐘頭。
幾十年前彼此住的地方,相隔不過两條街,也許不止一次在麻石鋪地的小巷里擦肩而過,又或是在同一間粥粉麵店前佇足,為挑選哪一款宵夜而躊躇不决,生活在同一城區,偏偏不曾相識。
人海中找不到的知音,在地球的另一端却踫上了,都是拜漂流所賜,沒有別離故土的漂流,又怎會相識在異域?
在這次長談之後,他要回到故國住一段時間,「鑽進書齋,潛心寫作」,這是他回去之後惟一想做的事,「一介書生」是他給自己的定位。
這位仁兄不用手機,甚少上网,把省下的時間与精力只用在讀書、思考與寫作上,只有在書桌旁安坐下來,把塵囂逐出窗外,他才會覺得真正自在。能夠靜下心來仔細咀嚼文字,領略箇中味道,洞悉背後真意妙諦的人,畢竟不多了。如今的人看文字只用目光掃描題目与內容,很少用心去感觸,用腦去思考。優雅雋永而深刻的珠璣文字,被當作趕路司機从速食店買來的漢堡飽,匆匆填飽肚子,真是對珍稀天物的暴殄。
我欣賞「一介書生」這個定位,書生不一定是名家大師,無須頂著任何職稱头銜。書生是甚麽,就是荒郊野渡在驢背與客舟里,讀書讀到搖頭晃腦的一個人,因為識字讀了些書,爾後帶着他的書去天下漂流。
當代大師余英時認為﹕「漂流」曾經是古今中外無數知識人的命運,但正因為「漂流」,人的精神生活才越來越豐富,精神世界也不斷得到開拓。
漂流實是另一種類型的人生之旅,當我們在不同文化的世界大觀中穿越往返,生平所學所見便能凝聚裂變,終达悟道成士之境界。
連愛恩斯坦也曾感謂﹕「我們在地球上的處境真是不可思議!每個人都是為了一趟短暫的旅程而來,不知道是為了甚麼,不過有時似乎想追尋某種目的。」這位科學家的嘆息道出了漂流与定位的關係。
「一介書生」的定位,如余英時先生所言,不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而是保持淡泊的生活,獨立的人格,做社會的批評者,但對政治只予以「遙遠的關注」。
在生命短暫的旅程接近終點的那一段,如何度過餘生的定位尤其重要,否則很可能導致自己枉費一生。假如說年輕時為出人頭地而爭取成功,以求取得財富,得到他人與社會的尊重,不得不奮力衝刺。那麼在退出人生戰場搏殺之後,如何由絢爛歸於平淡,就是一種境界。
「一介書生」已經回到書齋去了,心無旁騖地寫自己的書。除却發來一則報告平安的短訊,我們今後可能不會再有更多聯系。
老蛙也回到井底,堅持「一只井蛙」的人生定位,獨自在那里繼續仰望天空。
很想告訴「一介書生」,為了能寫出點東西來,為了在這個自己曾經來過的世界上留下一點足印,我的心靈仍在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