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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遙遠的地方

作者: 李蘊    人气: 2929    日期: 2013/12/6


1987年,我們攝製組一行5人前往新彊為企業拍一部關於汽車試驗的紀錄片。一天在烏魯木齊休息時,電視臺的資深老記者,專題部主任兼領隊王樂群說要去看望他20年未見過的二爺。他說二爺就是他爺爺的親弟弟,爺爺哥兄弟一共6個。他幾歲的時候二爺就離家走了,對這位二爺幾乎一無所知。

如果僅僅如此,我們誰也不會在意這位“二爺”,他去就是了。可是他出門時扔下一句話引起了    大家注意:知道“在那遙遠的地方”那只歌嗎?二爺寫的。

記得當時我手裡正端著一碗熱湯,一下子楞在地當央。幾個年輕人一起扭過頭看著王主任——這只歌我們都會唱。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記不得這只歌是在托兒所還是在小學就會唱的。我們聽著這支歌唱著這支歌長大,後來經過了“文革”,還有上山下鄉,都沒有忘記。當然我們從沒想過這支歌是從哪來的,是誰寫的,只知道這支歌的旋律在人的心田裡久久流淌……

 

我把湯往桌上一放,所有的人都跟著王主任向當時的新疆軍區文工團的大門走去。是好奇?是歌的魅力?我一時說不清。

噢,二爺。

 

眼前的情景很快讓我們呆了。二爺住的是一個不大的一個套間,天棚低,陽光淡,外屋沒有什麼傢俱,只是那架很舊的黑色鋼琴有點搶眼。裡屋一眼就看到一條巨大的毛毯掛在正牆,毛毯上一隻灰黃色大狗朝我們吐著舌頭。這是新疆人的習慣,他們喜歡把毯子掛在牆上。掛毯下面除了一個歪扭的單人床,我甚至連一張桌子都沒找見。

我心裡有些不情願,那麼優美的歌怎麼會出自這樣的小屋?莫非他是莫札特?臨死前窮困潦倒?或許是貝多芬?在雪夜裡孤獨死去?一連串的問號讓我一時亂了思緒。

幸虧王主任急中生智拿出了他帶來的兩瓶酒,真謝謝這東北的好酒打破了所有的尷尬。這位二爺就是愛喝酒,此時他喜笑顏開神采奕奕地招呼我們快坐,可我們基本上誰也沒有找到把椅子。二爺瘦長的臉剛毅矍鑠,眼角的皺紋和嘴邊的山羊鬍子讓我認定即使這小屋再簡陋也掩蓋不住他渾身顯示出的一瀉千里的浪漫風采。他76歲了,著一身灰色帆布工作服,一開口就說我們是第一批來看望他的朋友,他把王主任也認作朋友,他們爺孫必竟很生疏了。

儘管我們大大小小都是記者,可此時誰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還是我來得快,轉身打開鋼琴蓋。我說王老,您給我們彈一支曲子吧。

老人欣然同意,坐到了鋼琴邊。他彈了一支我們不熟悉的曲子,我發現他的十指僵硬地挺著,緩慢地按著琴鍵。我奇怪地問,王老您的手指怎麼不彎曲呀?

音樂聲停了,老人笑著對我說,這是在監獄裡搬石塊累的,骨節都搬傷了。

看到他在笑,我問他為什麼坐監獄呀?

“國民黨說我是共產黨,關了我三年。共產黨說我是國民黨,關了我十五年”。說完,他呵呵地大笑起來。他說他剛從監獄出來不久,能見到不認識的朋友很是高興。

老人像一口老井,水很清,卻很深。

 

從二爺家門口出來,我用右手敲著左手心說,他肯定有很多很多的故事,他的歌那麼美,可他的命這麼苦,這裡肯定有故事。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

從此,我們記下了老人的名字——王洛賓。

 

19927月,王樂群主任終於下決心成立攝製組,前往新疆採訪已經80歲的王洛賓。作為此片的編導兼撰稿,我心急如火,恨不能一下子就飛到那遙遠、遙遠的地方……

關於王洛賓的傳說真是太多了,老人就像這神密的大西北一樣,緊緊抓著我們的心。只有當我們瞭解了王洛賓說也說不完的故事以後,我們才發覺自己陷入了既興奮又茫然的漩渦之中。王洛賓的700多部作品充滿了豐富的民族特色,本該加以介紹;他曲折、悲愴的一生本該娓娓道來;他為發展民族文化拼搏一生令人感歎不已,他的每一支歌的後面幾乎都是一個故事……可一部不到一小時的紀錄片怎麼裝得下這麼多?該從哪下手呢?為此我們困惑了很長時間。

 

第二次見到王洛賓,他真是“鳥槍換炮”了。因為得到平反,房子變成一個大廳,三間臥室,鋼琴依然佔據最主要的位置。我很快注意到,在大廳一角的牆上高懸著一幅照片,透過蒙在上面的黑紗,我隱約看出那是一張女人的頭像。

一塊黑紗,蒙著主人整整60年的苦辣酸甜。我想我們的故事,就從這蒙著黑紗的女人開始。

 

19131228日,王洛賓出生在老北京的一條小胡同裡。1934年他從北京師範大學音樂系畢業。當時的音樂和美術老師都來自法國和日本,他一直接受西洋音樂的教育。聽著舒曼的《夢幻》,李斯特的《狂想曲》,他夢想著畢業後去法國進行西洋音樂的深造。可是抗日戰爭爆發擊碎了他的夢,他同蕭軍、蕭紅、塞克在山西前線參加了丁玲戰地服務團,然後一同奔赴新疆,希望尋找一塊文化的土地。

王洛賓給我們拿出一張黑白照片。那是當年在六盤山一輛老卡車旁拍下的,年輕的王洛賓同蕭軍、塞克靠車站著,旁邊還有位長睫毛大眼睛的女子。王洛賓說她是北師大美術專業的一位多才多藝的學生羅姍。一次回老家,她給王洛賓寫了一首情歌《我望著雲朵》。1937年,浸泡在幸福中的一對年輕人結婚了,這是王洛賓獲得的第一次愛情。

他們從西安往六盤山走,遇到六盤山上連下三天大雨,無法過山,於是在一個車馬店裡住下。一個車老闆和他們聊天,說這個車馬店的女老闆是周圍幾百里唱“花兒”最出名的一個歌手,“花兒”是大西北最有名的一個民歌曲調。店老闆還有個外號叫“五朵梅”——好美的名字。於是塞克幾人就派王洛賓出面去請“五朵梅”唱歌。六十多歲的女老闆慷慨答應,一曲黃土高坡的“花兒”繞著六盤山的峰尖響起來了……

 

走嘿走嘿(著)越遠了

眼淚的花兒漂滿了

哎嗨哎(的)呦

眼淚的花兒把心淹哈了

走嘿走嘿(著)越遠了

褡褳裡鍋盔輕哈了

心裡的惆悵重哈了

 

王洛賓說,他們四個人第一次聽到這麼美的歌,晚上睡不著覺就聊了起來。塞克說,“五朵梅”老奶奶唱的“花兒”是最美最美的一首詩,王洛賓你為什麼要到法國去呢?依我看最美的旋律就在我們中國的黃土地上。蕭軍羅姍都說塞克說得對,王洛賓心裡翻起千層波浪。

 

一曲“花兒”的確打動了年輕的王洛賓。他從那婉轉、蒼涼的曲調中,體會到當年“五朵梅”是怎樣懷念著走西口的情人。歌聲中,他仿佛看到茫茫天宇之下一個孤獨的身影肩壓人生重負,心懷重重惆悵涉著黃沙遠去。他記下了“花兒”的曲調。王洛賓說,六盤山上的這支歌是他一生在音樂道路上的轉捩點,一種熱烈的衝動使他一頭紮進大西北豐富多彩的民歌世界,從此一去,再沒回頭。

他首先走到哈薩克人中間。

經過長期接觸,他瞭解到哈薩克族的興衰和苦難,他看到歌和馬是哈薩克人的翅膀,憑著馬他們可以千里馳騁,憑著歌他們可以向大自然抒情。每當草原上刮起風暴,他們便高聲唱歌,也許是在壯膽,或者是對明天的呼喚。在王洛賓的本子裡,僅記錄的哈薩克民歌就有上百首。

他又走進一望無際的草原。

他開始結交醇厚的牧羊人,諦聽自然的風,感受牛羊的喘息。他徜徉在民歌音樂的寶藏之中,如饑似渴地收集、挖掘,牧人、商人、老頭、小巴郎、少女、流浪漢,都是他的朋友,也都是他的老師。從民族風味濃郁的哈什巴幹到鮮花盛開的伊黎河穀,從風光迷人的草原到一望無邊的戈壁灘,他記下了無數原始民歌的曲調,感悟著新疆獨特的民族風韻。這一切都化作他心中的音符,於是數以百計的少數民族民歌在天山南北唱開了。

王洛賓撲進大西北的懷抱,一醉不返……

 

從歷史的角度看,絲綢之路是用商隊駱駝的腳走出來的,可王洛賓認為是用最美最動聽的民歌鋪出來的。他說越是貧窮、困苦的民族,民歌越豐富。比如因為大部分草原都由大民族統治,像克爾克孜這樣的小民族只好跑到一個高山上去定居。半個世紀的采風使王洛賓感到,最風趣最幽默的民族,就是這個克爾克孜,正因為山頂上地理條件差,生活環境最苦,他的歌反而更輕鬆快樂。

王洛賓從民間唱出的活潑、跳動的音符中,捕捉到一組輕快、幽默的旋律。於是,大西北第一首用漢語譯配的維吾爾族民歌在王洛賓筆下誕生了——這就是那首海內外久唱不衰的《達阪城的姑娘》。

 

達阪城的石頭圓又硬

西瓜大又甜

達阪城的姑娘辮子長

兩個眼睛真漂亮

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給別人

一定要嫁給我

帶著你的妹妹

帶著你的嫁妝

趕著馬車來……

 

小夥子愛唱,姑娘們愛唱,高興了想唱,悲傷時更想唱,連王洛賓自己都沒想到那些來自民間的曲調一旦插上翅膀,就能飛向全國飛向世界。直到今天,許多去新疆的中外朋友途經達阪城時,都要停下來看一看“達阪城的姑娘”……

 

1941年,中國著名導演鄭君裡先生到青海又放電影又拍電影,王洛賓隨攝製組住在三角城一個千戶長家裡。千戶長有三個女兒,三女兒卓瑪長得非常漂亮。導演選上她當演員讓王洛賓給他當助手。那天王洛賓騎馬跟在卓瑪後面,無意中用鞭子抽了馬屁股一下,那馬一跳一驚,卓瑪回頭現出又高興又生氣的樣子。不一會兒她走到馬後面,乘人不備狠狠抽了王洛賓一鞭子,直抽得王洛賓臉紅耳赤。更讓王洛賓難忘的是有兩個晚上他和卓瑪騎在一匹馬上一同看了兩個電影。到了第四天早晨,攝製組要離開三角城了,卓瑪和她父親騎馬一直送到一個高崗上。王洛賓走出好遠,還看到卓瑪的身影……

在回青海的路上,王洛賓寫下了《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

她那粉紅的小臉

好像紅太陽

……

我願做一支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從那以後,王洛賓再沒見到卓瑪。可是這首唱給卓瑪的歌,卻超越不同民族不同國界傳遍四方。多少年過去了,人們喜愛這首歌,卻很少有人知道寫歌的人。只有草原的風伴著風餐露宿的王洛賓靜靜守候在大草原。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王洛賓的歌卻從沒停過。微風中他能聽到卓瑪的笑聲,晚霞裡他還能看到卓瑪騎馬飛馳的身影。

 

就在同一年,王洛賓返回蘭州,國民黨以“同情共產黨”罪名把他抓入監獄,一關就是三年。在獄中,妻子登報聲明與他離婚。這個曾給予他無數次音樂暇想和情感衝動的愛人走開了,扔下了孤單單的一個王洛賓。他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仍在燃燒的音樂激情。

 

1944年,剛剛出獄的王洛賓在青海靠教書謀生。他孤獨一人消沉落魄。靠朋友幫助,他和一位老中醫的女兒黃靜結婚了。王洛賓非常愛這位美麗嬌小的妻子,可坎坷的生活經歷使他變得狂躁不定。他時常暴跳如雷動不動發脾氣,妻子默默不語;1949年他隨解放軍開赴新疆,外出收集民歌多日不回,孤身一人的妻子仍然默默不語。到了1961年,極“左”路線用手銬把王洛賓打入監獄,年輕的妻子因積郁成疾患肺癆而死。臨死的時候妻子只是流淚,還是默默不語……他們結婚六年,在一起的時間還不到三年,他留給妻子的是貧困和孤獨,妻子留給他三個兒子和泡著淚水的賢慧與寬容。

直到1992年,王洛賓去澳大利亞探親,他的大兒子第一次告訴他,媽媽死的那天,是臘月初一,這一天正是王洛賓的生日。

從此以後,王洛賓無論走到哪,都把妻子的遺像懸掛在牆上,用一塊黑色紗巾蒙在上面。他愧於面對她,又不能忘卻她。隱約中藏著深情,朦朧中含著思念。

 

從那年起,37歲的王洛賓再沒有結婚。1960年,他因為在青海馬步芳統治時期做過教書寫歌的“文官”,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他再次入獄,這一消失,就是整整15年。

悲痛欲絕的王洛賓甚至不會哭了,他也想到了死。透過土牆,他頹然望著天上自由飄飛的雲朵,只盼著自己能化作青煙一縷。

有一次,他突然聽到大牆下面有人唱歌,歌聲好象在喚他蘇醒。他意識到生命能夠停止音樂卻不能停止。他很快拋掉死的念頭竟在獄中開始收集民歌。他用自己省下的窩窩頭換取別人為他唱一支歌,15年的監獄生活他竟整理出滿滿三大本歌譜。

 

同監有一位維吾爾族青年在結婚前一天被抓進牢房,他對王洛賓發誓說不見到心愛的人絕不剃去鬍鬚。結果當鬍鬚鋪滿胸膛的他走出監獄時,他的姑娘竟然去世。王洛賓講到這個情景時哽咽得說不下去,他走到鋼琴邊為我們唱起了他為那個淒慘的愛情故事寫下的歌——《高高的白楊》。

 

高高的白楊排成行

美麗的浮雲在飛翔

一座孤墳鋪滿丁香

墳中睡著一位美好的姑娘

姑娘吻著枯萎的丁香

知心話兒對我輕輕歌唱

抱緊丁香向前走

沿著高高的白楊……

 

因為紀錄片時間的限制,這段錄影我沒有放進片子裡去。可是王洛賓在講述時飽含的淚水以及這首《高高的白楊》始終在我心裡揮之不去。以後唯有這首歌我找不到合適的場合唱給朋友們聽,因為它雖然優美但過於哀婉,抒情而不失悲傷。王洛賓說後來他和那位留鬍鬚的維吾爾青年見面了,他們相擁而泣,在《高高的白楊》歌聲中痛訴衷腸。

 

當王洛賓走出陷身15年的牢獄時,他已經60歲了。那時他僅有的財產是一頂破舊的蚊帳,一大捆報紙。他沒有工作,不得不去拉人力車、做小工、洗碗盤。他爬過腳手架,揀過破爛,從工地到市里要徒步往返幾十公里,可他硬要省下幾毛錢的路費,為了多買幾張五線譜紙。後來,有人聘他為一個歌劇譜曲,他那壓抑已久的創作欲望如火山爆發一樣從胸中噴湧而出。當他的歌劇在全國獲獎時,當首都文藝界為王洛賓的複出而驚喜時,他告訴人們說歌劇中的大部分素材是他當年在獄中用窩頭換來的。老人談到這裡時又禁不住潸然淚下。

 

1981年,一位元新華社駐新疆記者率先採訪了王洛賓。當人們從報上得知《在那遙遠的地方》、《達阪城的姑娘》等歌曲的作者叫王洛賓時,巨大的衝擊波遠遠越過了文化界本身。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接二連三地播放他的歌曲,出版界正式發行了他的歌曲集。從此王洛賓忙得不可開交,他的作品音樂會先後在新疆、廣州和北京舉行。日本、菲律賓、加拿大、美國、澳大利亞……幾乎全世界凡是有華人的地方都在傳唱著《在那遙遠的地方》。法國國家音樂學院一直把這首歌作為東方音樂的代表作編入聲樂教材; 美國著名歌唱家羅伯遜一直把它作為保留歌曲。著名臺灣電視製作人淩峰專程趕到新疆,把他拍入了《八千里路雲和月》。淩峰曾一動不動地站在王洛賓家的大廳,久久地看著他妻子的遺像。

1990年一個溫暖的春天,臺灣女作家三毛專程趕赴烏魯木齊拜見王洛賓。這位多情的女作家在老人家裡住了整整十天,聽王洛賓講述自己的故事,也不知為他流下多少感動的淚。三毛回去後給王洛賓寫來熱情洋溢的信,表達了自己愛慕之情。王洛賓以歲數相差太大為由婉言謝絕。三毛回信說,“像我們這樣的人不存在歲數問題”。王洛賓含著淚看著妻子的遺像久久不語,他沒有再給三毛回信。

我們拍下了三毛的這封信。我猶豫著是不是要把這封信放到片子裡。我反復體會剛剛失去丈夫荷西而痛不欲生的三毛此時的心情,又再三揣度歷經情感波折的王洛賓的心境。世界上再沒有比人類的精神情操更複雜更難懂的了,靈魂高尚的人格絕不是他們的文章,他們的歌所能說清的。這是另一個不可知時空的心靈溝通,它深邃、神密、高貴而超乎尋常。

19901211日,三毛給王洛賓寫來了最後一封信。

24天后,三毛去世。

人們在三毛的遺物中,發現了厚厚的一疊“洛賓採訪記”。

王洛賓得知三毛去世的噩耗禁不住老淚縱橫。他為三毛寫了一首歌,用他那雙在監獄服勞役受過傷的手邊彈琴邊唱,他想把歌唱給三毛聽——

 

你曾在橄欖樹下等待又等待

我卻在遙遠的地方徘徊又徘徊

人生本是一場迷藏的夢

且莫對我責怪

為把遺憾贖回來

我也去等待——每當月圓時

對著那橄欖樹獨自膜拜

你永遠不再來

我永遠在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愛

 

王洛賓對我們說,他一生有兩件最大的憾事,一是他愛妻臨死時他無法回到她的身邊;二是他不該急著拒絕三毛,該送她更多的溫暖。他希望天下有情人能理解他,原諒他這顆已經蒼老的心。他為大西北寫下那麼多優美的歌,可他卻無法用歌來唱自己。他說屬於他自己的不是歌都是淚,用淚泡成的歌只能唱在心底。

 

以後,王洛賓繼續一首一首寫歌,寫不盡大西北黃沙漫漫,無邊戈壁。他一直恪守“清貧”二字,每天和戰士們一樣去食堂打飯,捨不得買件新衣服穿穿。他說要把錢存起來,將來辦一個充滿音樂的幼稚園。他唯一的嗜好就是愛喝點酒,酒喝高興了,就唱起來,跳起來。

許多人以為他很寂寞,他笑呵呵地說他總是想起那個美麗的卓瑪。卓瑪把鞭子抽在他身上,他願做一隻小羊依在她身旁……那是他一生中最甜美、最珍貴,也是最短暫的回憶,可是他自信青春永遠不會消失,三百年,五百年,源遠流長……

他總是這樣,心中永遠湧動著草原一樣豁達的胸懷。別人為他的成就讚歎時,他淡然一笑;別人為他的遭遇落淚時,他卻慶倖這是自己的一份偏得。他有用不完的激情,有走不完的音樂之路。單是他對人生對音樂這份真誠感受,就沒人否認——他是一條漢子,是大西北風沙錘打過的硬漢。

 

1996314日,王洛賓老人去世。那一年他83歲。

我在資料上看到:追悼會那天下著鵝毛大雪,整個會場人山人海。一支熟悉的曲子作為告別曲在大廳和無邊的野外回蕩,那是《在那遙遠的地方》……

 

 

2009年,我前往匈牙利參加國際電影節。主人的招待會上充滿節日氣氛,人們穿著各式禮服以高貴的禮節接待來自中國的記者代表團。我注意到會場右側有一個小管樂隊,樂手們穿著白色軍樂隊禮服,金黃色肩章和鈕扣在燈下熤熤閃光。當招待儀式宣佈開始時,樂隊奏響了一支歡樂的中國樂曲。

 

是王洛賓的曲子——《青春舞曲》。

 

太陽下去朝陽依舊爬上來

花兒謝了明年還是一樣的開

美麗小鳥一去無蹤影

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

 

我的心“呯”地一動。沒想到在這麼遙遠的地方,聽到了王洛賓的歌曲。我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聽到了漫漫沙漠上叮噹叮噹的駝鈴聲。我真想一步邁上臺,告訴大家這是中國大西北一位年輕的老人寫的歌,他牽著馬走過小河邊,他來自銀色的雪山頂起藍天……

 

是的,王洛賓帶著年輕人的熱情,老年人的成熟,背著沉重的絲路民歌,從遙遠的地方走來,向更遙遠的地方走去……

 

20131010日重新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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