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長達七十多公里,呈優美弧形的無疑灣(Doubless Bay)相比,芒格努伊港(Mangonui)的入口顯得非常狹小,如果駕船穿過左右呈拱衛之勢的山岩駛入,始見水面極為遼闊,發現其內別有洞天。由於紐西蘭遠北地區不多的河流中之一的Oruaiti河在此出海,泥沙俱下,經年淤積,港內近河口部份水域已佈滿紅樹林,成為蟹蚌棲居之地,不復適宜大型船隻通行,只有那些吃水很淺的游艇能夠在漲潮時深入,游客可以從距離紅樹林幾米的近處,欣賞受驚的螃蟹跌跌撞撞穿過樹根尋找藏身之所。
芒格努伊這個小漁村交織著毛利神秘傳說與歐洲航海探險的瑰麗色彩,三百多年前,庫克船長駕駛《奮勇號》在島嶼灣遇狂風巨浪險些葬身魚腹,驚魂未定的他北上至此,第一次望見這道弧形的美麗海灣,便回到艙房在日記上寫下﹕「無疑是一灣」這句話,此灣遂得名「無疑灣」。當時這位充滿進取與好奇心的船長根本不知道,早在他寫下此句之前八百年,酋長Ngati Kahu就划著他狹長的戰舟到過這里,毛利勇士在一條鯊魚的神奇引領下進入港灣,後來酋長率眾在山頂築造營地,并以「大鯊魚」(Mangonui)命名這個海港以謝神恩。
直到今天,毛利人Rangikapiti帕的遺址,以及原住民荒棄的梯田,仍在山崗上默默俯瞰著歐洲人建立起來的小漁村,她在十八世紀時一度繁盛,成為捕鯨、貝殼杉、樹膠、亞麻的貿易集散地,傳教士建造了教堂、學校,殖民者的維多利亚木屋以及銀行、商號与郵局紛紛出現。雖然她連同島內其它許多小地方一樣無奈地日漸式微,但生活仍如潮汐漲退有時,像海浪一樣拍岸叩响永不終止。當地的觀光指南上有一段振奮人心的話,歌頌許多年以前,滿懷勇敢和決心歐洲与毛利的男女,曾航行穿越浩瀚的海洋,來到紐西蘭追尋新的、更美好的生活。
新年前夕,芒格努伊擠滿了曬得發紅又興高彩烈的游人,路邊停滿裝載著风帆舢板的汽車。從聖誕節起就佔據了村中最好房间的住客倚在酒吧窗臺上喝冰凍啤酒,一邊悠閑地看著頭暈目眩還未找到住處的我們。已經過了中午,行李還在車上,幾乎每一間酒店都挂出「客滿」的牌子,在開了幾小時車之後,我可不愿象失巢的孤鳥一樣,晚上踡縮在車內辭舊迎新,暫且不再思古幽情,也放棄欣賞美景,先全力以赴找一個可以過夜的房間再說。
旅游信息中心柜台後面的女士,瞄了一下手中的紙片,微笑着祝賀我是個幸運兒,因為不但有房間,而且還可以選擇。村中一所酒店居然還剩下两個房間,一豪華一簡宜,丰儉由人,她立刻打電話去為我作了預訂。由於事情解決得過於順利,反令我心存疑惑,因為這跟我以往在紐西蘭遠游的經驗略有出入,逢年過節觀光旺季,如果沒有提前預訂,離家幾百公里的我們一般只有两個選擇,一是接受足令你心疼一整個晚上的住宿收費,二是在車子里度過輾轉反側的一夜。
住處就在村中一條海濱古跡步道上,年代久遠然而保養得很好的老屋古宅,背山面海,掩映在盛夏繁茂的花樹之中,辦理入住時我被告知,自己成為二零一三年最末一位幸運兒,就在我趕來酒店的區區幾分鐘里,較便宜的那一間房巳有人入住,老板娘說村中最後一間也是最漂亮的房间就歸我啦,最漂亮的當然也是最昂貴的。
老板娘有點不耐煩地一手用指尖輕叩桌面,一手接聽電話,問我是否拿定主意,因為在今年最后一天里想當幸運兒的人還有很多很多。
刷卡之後,我就成了幸運兒。
在下榻之處的露台上眺望波平如鏡的港灣,海面閃爍着二零一三年最後的夕輝。晚風習習,水鳥嘎嘎歸來,暮色漸濃,白天像魚群一般來去數不清的游艇均已停泊,艘艘下錨,船桅如林,燈火點點,水面傳來歌聲與喧笑。
沿著海濱信步,在名聲遐邇的芒格努伊水上魚店佇候良久,等來一份「早上釣得魚,晚間盤中餐」的炸魚,以哈尼肯啤酒送之,那鮮嫩的魚肉散發出的香味,引來數不清的海鷗在頭頂盤旋。坐在高脚木凳上,与蛙妻踫杯之间,夜幕悄然垂臨。
施放警報迎接新年大概是小村的傳統,爾後煙花四起,倒數聲中,眾皆擁吻,握手互賀舊去新來。
入睡前思想起將盡的一年,種種影事既成前塵,早已不作計划,不比對得失,只願獨行無伴,如那獸中之獅。年長之人,須求圓融人生,日後辭世,誰能証明你存在過?!人生在世实不在乎你留下甚麽,因為許多凡人在身後真的能夠留下的,最終只剩下「個人人格」而已。
面向着寕靜的港灣,想到過去一年未曾有過任何人格的虧損缺失,也就心安理得,再讀幾頁書便睡著了。
元旦晨起,我心寂然,浮思翩翩,獨步無人小村之中,頗有「當世薰灼,誰予顧盼,除与古人神交,不免足音閱寂」之感。望天只見晴空不再,鉛雲密佈,二零一四年第一縷陽光費力地穿透厚厚雲層,把耀眼金黃抹在了漁港的碼頭棧橋與船身舷邊,順帶映亮一角港灣現出粼粼波光,海天皆灰,令微明的景致愈顯蒼涼。記得張愛玲曾說過,蒼涼之所以有更深更長的回味,就因為它象葱綠配桃紅,是一種参差的對照。我覺得她的描述很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