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又见音樂家馬思聰之名再現媒體,記起多年前曾獲贈一書《黎明之前》,乃馬思聰女兒馬瑞雪所寫,在書堆里翻找大半日終不見,料是遺失了,由於該書一直随我南來北往,發現不見很是惋惜,都幾天了還郁郁不樂。
我曾經擁有的《黎明之前》是一九六八年「星島」初版,封面書名、作者名雖是橫排,却自右為開頭,是很老舊的版式。扉頁已黄,但文字內容歷久如新,馬瑞雪是在文革初期向世界揭開鐵幕第一人,通過她對父母及親朋經歷遭遇的描述,人們終於瞭解到一個音樂家為甚麼會遠離故土家園當了牧羊的蘇武。
馬思聰曾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文革爆發,他作為留法英才、學院領導,立即成為批鬥對象,反复領教革命小將的污辱與毒打,戴高帽挂黑牌,拳打腳踢,甚至因為姓「馬」而被強迫像牲口一樣吃草。批判他的大字報封住家中門窗,只留下一個三尺高的洞口,容這位音樂家和他彈钢琴的妻子,像狗一樣爬出爬入。
身處絕境的馬思聰,很幸運有两個人救助他﹕頑強而勇敢的女兒馬瑞雪,善良而忠誠的廚師賈俊山。沒有马瑞雪走南闖北、搭線識人、尋找逃亡途徑,不是賈俊山冒死暗中加以援手,馬思聰是很難從北京來到廣州,又偷渡往港的。
一九六七年一月十五日,馬思聰一家抵港,這一消息自四月份開始在廣州坊間不脛而走,這麼大名氣的音樂家都有膽量在文革運動風頭火勢出逃,而且還成功了,馬思聰立即成為許多有心投奔自由的人們的榜樣。
我最初聽到的版本是傳說他們搭乘一艘電船從水路由廣州到香港,後來才慢慢弄清是船廠的工人何炳權組織這次偷渡并且親自掌舵,價錢也是他與馬思聰二人談妥,馬的一家共收五萬港元,在當時這筆錢是相當驚人的鉅款。
在何炳權這條「002號」十米長、二点三米寬的電船上,載著五家人,計有他自己的妻兒,街道服務站工人何天爵父子、弟弟何樹根父子,陳樹、粵劇演員黄敏彤及丈夫,還有一家四口姓名不詳。每個人行前都下定了决心,并作了最壞的打算,一旦被捕將以「投敵叛國」罪名受到嚴懲包括被槍決。
何炳權之所以幫馬思聰,一是為錢,二是為自己與家人求前程,三也是賞識與崇拜音樂家的才華、同情他的不幸遭遇。為甚麼這樣講,是因為當時落難的馬思聰并沒有錢,只是開了一張字據給何炳權,答應抵港後償還偷渡的人蛇費。萬一到了香港馬家反口,何炳權也奈他不何,但馬思聰的確是君子,該給的錢是不會抵賴的,也証實何炳權沒有帮錯人。
馬思聰逃港成功後,美國駐港領事給了他很大的幫助,在很短時間內就到了美國。大陸當局成立了「002」專案組展開追查,株連馬家親屬朋友數十人,二哥、其岳母、侄女和廚師相繼被迫害致死。其中他的二哥馬思武整整一夜被搧耳光,次晚跳樓自殺。廚師賈俊山遭受嚴酷迫害,貧病交加慘死。
馬思聰長住美國,流亡歲月里并沒有致富,只是潜心創作音樂,直至一九八七年死在美國,自由自在的二十年间,數次訪問台灣及歐游,甚至到金門遠眺故土的海岸,却始終沒有踏足過中國大陸。
音樂家死後,与他共患難一生的妻子王慕理、次女馬瑞雪以及兒子馬如龍先後去世,因马如龍終身未娶,故馬思聰已無後人。
二零零七年十二月九日,馬思聰的兒子馬如龍從費城起出父母骨灰移回廣州撒在白雲山麓,奇妙的是四年後,也是十二月九日那一天,馬思聰在天之靈下凡接走了他孤獨而病弱的兒子。
廣州藝術博物館內搞了個「馬思聰館」,藏有馬思聰遺屬新近捐獻的馬思聰遺物和手稿,包括他逃亡時隨身攜帶的小提琴,以及他在美國寫給大陸親友的書信。但是有關馬思聰在文革時的相關介紹,對他的悲慘遭遇、驚險逃亡與「蘇武牧羊」式的海外人生,却只有不到二十個字的含糊其辭:「他在文革時受到迫害,一九六七年移居美國」。
到底這位音樂家受到過甚麼迫害?他又是如何「移居」去美國的?是耶,非耶﹔真耶,假耶?!
幾十年過去了,馬思聰本人以及他全家人都死了,「有關方面」竟然對還原真相、譴責罪錯還是閃閃縮縮,避重就輕,只會是欲蓋弥彰,越遮越醜。
據說馬思聰遺囑中隻字未提及「魂歸故里」,其妻王慕理生前也只是囑咐後人在「適當」時候移靈,而他們的兒子却貿然作出這樣輕率的決定,我為他的糊塗而感到惋惜。
魂歸故里是為了安息,在這麼一場恐怖血腥的大浩劫真相未被徹底揭開之前,在政府未就國家罪錯作出公開正式道歉之前,那些受到迫害摧殘而流亡在外的生者或亡靈,是很難得到真正安息的!
在這個風聲呼嘯咆哮的黃昏,一本遺失的書,引發心中這多遐想,馬如龍回憶自己的父親經常反复念叨同一句話﹕「總有一天,中國人會明白甚麽是善,甚麽是惡。」
這位才華橫溢、命運坎坷的音樂家已經離開我們二十七年了,中國人懂得分辨善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