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的郁達夫不得志,抱怨上海「洋場米貴,巷狹人多」以一己窮漢之身,夾雜三百多萬人中間,「享受不到汽車、洋房、跳舞、美酒等文明洪福」,覺得自己「精神上習慣上都生出許多霉爛的斑點」,故因朋友之介,在杭州租得一間閑房,一住三年,其間在蘇杭諸地尋幽探勝,寫就一本《達夫遊記》。
郁达夫的文字與同時代的民國作家一樣,成功擺脫舊文體舊文風,但又保持了古典文學的精辟与音調鏗鏘,兼能吸收外來文化特徵。這一種無比優美深湛的文學語言,為民國優秀作家所使用,寫出許多至今無人可以超越的扛鼎之作。
前不久讀到一篇《民國文人的游步》,列舉一长串名家如胡適、陳衡哲、錢穆、豐子愷、施蟄存、周作人、林語堂、梁實秋、蔣維喬、劉半農、張恨水等寫游記之特點,惟不見提郁達夫,其實郁达夫的游記寫得比他們其中大多數人都要好。
一九三一年郁达夫接到警告出走避禍,先行返鄉掃墓,繼往桐廬訪嚴子陵故居,他將這段旅程記寫成一篇《釣台的春晝》。
先從桐廬縣城寫起,城區約三里長,三千多烟灶,二萬多居民,自杭江鐵路通車後漸變蕭條。由縣城對面桐君山脚一隊花船的消失,很自然地寫到桐君山,東边的山與西邊的縣城中間隔着依依一水,恰是桐溪與富春江會合之處。近寫寫南面的十里長洲,遠描描一排高低不定的青巒,已經繪出了桐廬四周的山形水勢。
風雅之人喜夤夜行舟,達夫先生在江邊濯米少婦指引下,喚醒已睡得死熟的艄公渡江。
夜色有多靜﹕小市群动都已靜息,惟聞水浪清音中咿呀柔櫓聲漸近﹔
夜色有多濃﹕僅见艄公煙斗一星火光,少婦的面影都化成了白團團﹔
夜色有多冷寂﹕他心里頭兀自感到了一種他鄉日暮的悲哀。
沿山影樹影交織的崎嶇道上得山來,一個人在石凳上看看山,看看水,看看城中燈火和天上的星雲,更做做浩無邊際的無聊的幻夢,郁达夫竟忘記了時刻,忘記了自身。
第一夜渡江登山是鋪墊,次日再次出發,行舟前往嚴陵,船頭飲酒欣賞沿途青山綠水,待登了釣臺,又是入夜,与嚴氏後裔相談,飽啖酒肉,評点破壁題詞,剛剛執筆亂寫幾句,船家却已進門提醒﹕「你不聽見那只公雞在後山啼么?我們回去罷!」
文章就在這里嘎然剎住,甚麼「盡興歸來」、「快樂一天」統統不寫。多一字也是多餘。郁達夫寫游記不僅是寫「景」寫得好,「境」也寫得好,「景」寫出來了,人自然在景中,這還未足,人与景還須入「境」,這個「境」就是境界。
釣台荒凉古意中,作者心嚮往之的嚴子陵,遁世獨處,結屋讀書,不要高官厚祿、浮名虛譽的境界。
畢生追求這一境界却始終未果,古今才情并茂的文人都要受人生無奈的羈絆與歲月消磨,不是空也是空,才是這篇游記的絕妙之處。
郁達夫只活到五十歲,一生顛沛流離,幹甚麽均不得長久,他雖然加入過左翼作家聯盟,但他的作品宣示這位作家真正喜愛的是靜的文学,「靜如止水的遁世文學」。
《釣台的春晝》是郁氏諸多游記中最好的一篇,她告訴我,在人間千尋百覓終不見的遁世之地,只要肯用功,是能夠在自己的文字中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