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迷上了胡蘭成,今年伊始又對周作人和張恨水著了迷。
很難說得清楚為甚麼,畢竟認識這些民國文人只是因為讀了他們的文字,清末民初中國的文學在西方文學影響下,經「五四」白話文、新文化演變,呈現一片繁荣,二十多年间產生了不少傑出的作家。後來抗戰烽火延燒八年,隨即爆發國共內戰,文人中有的去世,活下來之中的大多數留在自己的土地上。至四十年代末,中國的文人經歷了一次「世紀大遷移」,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場,倉促去國者有之,附國府遷臺者有之,留守迎新者有之,舉家歸來投靠者有之。這些人自我抉擇的取向,決定了他們的命運,也影響了他們的創作。
一九四九年,張恨水捨不得離開北京的寓所,捨不得滿園鮮花,一屋藏書,選擇留下,繼續在《新民報》爬格子。
一說張恨水,眾必稱「鴛鴦蝴蝶派」,「鴛鴦蝴蝶派」長期受到左翼文人的抨擊,自「五四」起到三、四十年代,茅盾、瞿秋白、鄭振鐸等一直不停批判「鴛鴦蝴蝶派」,造成一種錯覺,似乎除了他們最革命最關心民間疾苦之外,別人都在無病呻吟,醉生夢死。
其實張恨水本人從來不承認自已屬於甚麼「鴛鴦蝴蝶派」,在他看來根本沒有「鴛鴦蝴蝶派」這回事。至於張恨水有沒有足踏泥土為草根謳歌,沒有看過他作品的人就切不可人云亦云了。
張恨水從一九一八年開始寫作,寫了三十年,創作了一百多部小說和大量散文、詩詞、遊記,近四千萬字,其代表作有《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緣》、《八十一夢》等。
二、三十年代北平,張恨水有《春明外史》、《春明新史》、《金粉世家》、《青春之花》、《天上人間》、《劍膽琴心》六部長篇小說在不同的報刊上連載,但每部長篇中的人物、情節各不相同,各有各的精彩特色。每天晚上九點截稿前,各報館來索稿者排隊苦候於張宅门外。張恨水在家中埋頭寫稿,下筆千言,一氣呵成,交與各報來人帶回排版付印,曾有一次竹戰正酣,報館催稿,他竟然在麻將檯上左手打牌,右手寫稿,准時完工。
他有深湛的古典文學根柢,自學通曉英文,沉湎於詩詞典章,古今歷史、哲學及文學著作,尤推崇「紅樓夢」創作形式。他的作品集言情與傳奇於一體,在傳統章回體式中融入西洋小說技法,塑造人物生動,個性鮮明,且故事情節曲折離奇,跌宕起伏,充滿悲歡離合,人間辛酸,有血有淚,有情有義。因採用報紙連載形式發表,「欲知如何,請聽下回分解」的章回體式最能留下懸念疑問,勾起讀者期待得知故事進展,主人公命運的好奇心。為了先睹為快,許多讀者跑到報館門前排隊等候當天報紙發售。為了惋惜書中一位女主角積勞成疾,命不久矣,大批讀者投書報館,陳情轉告張恨水筆下留情,放她一條生路,勿讓這位可愛的人物過早在書中死去,其妙筆生花的巨大魅力可見一斑。
《春明外史》是張恨水成名之作,這部九十萬言的小說,首次在《世界晚報》連載,其後長達四年零九個月受到熱烈追捧,轟動一時。
張恨水日寫文稿五千言,稿費高達每千字八銀元,北平時價在上等飯館吃一席豐盛酒菜亦不過两三元而已。張恨水曾經表示「自家在北平的大宅子,是用稿費換來的」,宅院裡有他親手種的棗樹、槐樹、櫻桃樹、桑樹、丁香,「隔著大玻璃,觀賞著院子裡的雪和月,真夠人玩味」,「全家三十多口人,靠一支筆,日子倒過得不錯」。
從小品文《野花插瓶》中,可以發現這位多產文人如何使用稿酬﹕「賣書所入,除以供家人澆裹外,余貲作三分用﹕一以購收木板書,二以養花,三以聽戲,非充作雅人深致,盖因其有伸縮余地,非若他種嗜好,可成為日常負擔也。聽戲所耗甚微,購書則時興時輟。惟栽花,則為之十余年未斷,愈久則階前檐隙亦愈多,深紅淺紫,舂秋映帶窗几间,頗足助人文思。」
脫俗出塵的雅,都教這一段話寫盡了。
張恨水每日九點開始寫作,至下午六點,晚飯後再寫到午夜,日復一日,對於如此艱辛的寫作,他自稱是「一頭拉磨的驢子」,「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寫字就是營生罷了,如同擺攤之類的小本生意,平淡如斯,實在如斯。」
蔣介石曾因惜才偕宋美齡登門拜訪過張恨水,張學良亦以高薪邀聘,張恨水謹以一句「君子不黨」婉拒之。他見過毛澤東,但在反右時依然直言﹕「付給作家的稿費太少。」不以被大人物垂青受寵若驚,不攀附巴結權貴,是恨水先生做人一大特點。
一九四九年六月,張恨水中風倒地,《新民報》却解除了他的經理職務,他本不在乎這個職務,但新上任的總編輯寫了一篇文章,指斥張恨水是國民黨特務,對他的打擊相當大。他一生筆耕所得之積蓄亦被一個私人銀行老闆騙去捲帶到臺灣。
次年張恨水賣掉了北京東城區北溝沿的大宅院,搬入西城區一條胡同里的小院。
在周恩來過問下,給他安排了两個閑職,月薪一百五十元,張恨水一家總算衣食無憂。不過在一九四九年至一九六七年共十八年间,張恨水只寫過《西北行》、《南游雜記》寥寥數篇文章,這位多產作家究因何故擱下了自己的筆呢?迄今仍是個謎。
他的孫兒張紀只作了這樣的回憶﹕「爺爺有些與他年齡不符的蒼老,坐在蒼老的籐椅上,在小院子裡曬太陽。青色中山裝的前襟時常被流落下來的涎水浸濕,他的目光很柔和看著前方。我猜不出他在想什麼?這是曾經痛快淋漓地在副刊中嬉笑怒駡、針砭時弊的爺爺嗎?」
張恨水的文字,在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階層都有他的讀者,余亦是其一。愈觀其文字,愈知其人其事。近年老蛙在本報乞得一方之地,作些不入流的拼湊文章,逢人問起常以「每日一篇」答之,言外頗有自得之意。比之恨水前輩日寫五千,六報連載,著作等身,三、四十年不倦,實無地自容,不值一哂也。文人自得,非敝帚自珍之作品,實乃個人筆寫真情之精神,遣世獨立之風骨,自食其力之孤高也。
張悵水的「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實在如斯,可為座右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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