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十年前,家有客來,父母留飯,總要說一句﹕「家常便飯而已,何必客氣。」印象中這樣的家常便飯都會有四菜一湯,其中一款菜單是﹕南北杏瘦肉煲湯,雪里紅炒肉絲,紅燒黃魚,蒜泥白肉,炒三冬之類,主食除了米飯,還攤幾塊家常餅。
一頓家常便飯包羅了廣東、上海、北京口味,随便哪一省籍的客人上了飯桌,總會找到對口味的菜。
父
母待客有講究,食具擺上桌,用的是「萬壽無疆」景德瓷,這種仿清瓷器民國後期除了黃色,又出過藍色和紅色。我家那套是紅色的,貨色普普通通,頂多只是「仿
清光緒」。不過却是難得的整套,杯盞碗碟勺匙,平盤魚盤皆全。手工之精細、胎質之潔白、釉水之瑩潤,與今時景瓷比較可稱得是絕對上乘。陶土、釉料與粉料的
選用,還有師傅的心思与手工種種的退步,都是景瓷今不如昔,從御製淪落到地攤的根本原因。
擺上桌的食具不論貴賤,絕不可有崩缺的,否則就是對客人的怠慢。之所以寫這些是為了記下家常便飯也有規矩,這食具的講究只是規矩之一罷了。
菜燒好了端上飯桌,三道菜擺成品字,四道菜擺成方陣,五道菜則以全雞整魚為中心,剩下四菜眾星拱月,餘者類推,擺成一字或十字都是大忌,此乃規矩之二。
我等小輩雖不得入廚,但須動手擺放碗筷及端菜上桌,我與家姊舍妹自幼習慣在母親入厨之際,伺候一旁,聽從吩咐這叫做「幫忙」,此乃規矩之三
。
飯菜上了桌,老小依次入座,父母與客人自是推讓一番﹕「您請上座!」坐定後可以開飯了,各人端起飯碗,須向在座長輩逐一招呼﹕「**吃飯!」對方應了才可以動筷子,這是規矩之四。
挾菜也有規矩,先挾最靠近那一盤,遠一些的那幾盤,須看清沒有人下箸了才伸過去挾,不可以「飛象過河」。筷子落下去了就要挾起點甚麼來,萬不可「撥草尋蛇」般扒拉盤中之餐,那是最失礼的。
父母待客熱情,經常讓菜,如客人實在太客氣用得太少,他們才挾菜。一盤菜吃到末了,還剩一塊或一片,我們是不可以去挾的。還有,任何一樣菜即使你很愛吃,也不可以挾完一塊又一塊地連續吃個不停,自己喜歡還要想到與別人分享。這是規矩之五。
吃飯時必須要有两「相」,「坐相」和「吃相」。坐須端坐,不得晃來晃去搖頭擺腦,不得抖腿,此乃「坐有坐相」。吃須抿嘴,食物一旦入口便要把嘴巴合起來咀嚼,還不得發出任何聲音。菜渣骨刺要吐在骨碟里,絕不可以就那樣吐在桌面上,此乃「吃相」,以上是規矩之六。
最後一條規矩是吃完之後要輕放碗筷,同各人道過「請慢用!」才可以起身離席。
家景好時如此,艱難時世亦如此,「大饑荒」搞瓜菜代,飯桌上只有蕃薯粥,一人一碗,也要規規矩矩享用,母親斯文淡定一小口一小口喝粥,不時用筷子把碗里的蕃薯挾給我,自己只喝稀的。
人可以餓,可以窮,架子不能丟,那神氣總是在的,一如有錢時不驕奢,窮得來不寒酸。這是我後來學到的另一種規矩。
家父是位真正的慈父,對我等從不打罵,他若仍在生,必是「掌罰法」的堅定支持者。對我等的逾矩,他總是透過金絲眼睛盯着犯錯之人,一邊用渾厚的男中音責備之﹕「沒有規矩!有失斯文!」
母親對我等的頑劣則從不輕饒,沒客人在時直截了當用筷子頭敲我們的小腦袋,「澎澎」之声不絕,猶如她在挑選沙瓤西瓜。如有客人同在,別看她桌上的笑容燦爛如許,檯底下手可狠着哩,不時掐得我大腿青一塊紫一塊。
有很多年了,我一直覺得父母待我等過於苛嚴,遇有客來講究些倒也罷了,一家人一起吃一頓飯,何苦那麼多規矩呢?!然而,我們這一代人,就是在這規矩那規矩中長大的,說不清領教了多少筷子頭和掐大腿,奇怪的是,習慣就這樣養成了,不知不覺中也似乎懂了一點規矩。
這樣的家教如今還有嗎?我不清楚,君不見飯桌上七嘴八舌,喧嘩進酒,飛象過河,美人照鏡,打電玩聽手機,開派對還集體哄搶,尓今爺爺是孫子,仔大過老豆,家婆要看媳婦臉色,人倫都顛倒了,遑論拿起碗筷吃飯那點破規矩了,誰在乎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