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中戲校園裡多了些“新建築”——沿著操場四周搭起了一人多高的竹篙架子再封上草席,各派的大字報就在那裡安營紮寨。“12.4事件”始末一期接一期被人登載在這草席棚棚上,詳詳細細,即寫即發,我們這些局外之人也象看連載章回小說一樣讀得津津有味。
月黑,風高,冷巷。1966年12月4號淩晨,北京台基廠的小路寂靜無人,幽幽的路燈被寒氣逼得縮手縮腳只留下燈杆底部一小攤亮色。隱約中除了牆上零星幾條破爛的白紙黑字標語在寒風中飄忽,四周的房屋、馬路、樹木幾乎沒有被眼下亂哄哄的派仗所污染,乾淨得孤涼,淒冷。好像被人刻意隔離在轟轟烈烈的“史無前例”大牆外。忽然遠處隱隱傳來汽車緩緩的引擎聲,不一會兒一輛帶篷的解放牌大卡車熄滅大燈黑著臉輕手輕腳駛來,在一處有高牆的大鐵門附近停下。蔫兒不出溜 ,一群男女紅衛兵從車上爬下,直奔大鐵門……
警衛士兵打開大鐵門旁的小門,迎面是幾位長著美麗大眼睛的女紅衛兵。
“做什麼?”衛兵警惕地問道。
“我們有要事和裡面的人說。”女紅衛兵回答。
“有批示嗎?”
“紅衛兵需要批示嗎?”
“那不成,我們接到的指示……”
……
這邊爭執著,高牆的那邊十幾個男紅衛兵卻熟練地翻牆潛進院內。這夥人似乎早已謀劃在先,一落地便按圖索驥摸向院內的小樓,進得樓內只是抬頭巡視了一遍,隨即毫不猶豫地沖向二樓。也不用人指點,他們看准一扇門連敲都不敲,直接破門而入。
“起來!起來!跟我們走!”來不及開燈紅衛兵沖向床邊厲聲命令。
睡在床上的人似夢初醒懵裡懵懂操著山西口音問道:“去哪裡?你們是什麼人?”
“少廢話!跟我們走就是了!”紅衛兵一邊說一邊打開床頭燈。
燈亮了,被窩裡的面孔看的一清二楚。紅衛兵愣住了,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彭真!要抓的人竟然是他!
一點兒不錯,躺在床上的就是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書記處書記、北京市市長、毛主席的好學生、“彭、陸、羅、楊反黨集團”首一位——彭真!
床前的紅衛兵立時象中了頭彩一樣狂喜。太偉大了!事前他們只知道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抓個“黑幫”。沒想到這個“黑幫”的級別竟如此之高,那可是天朝一品大員啊!通常只能在報紙、電影裡見著的畫中人,如今竟能臉對臉捉個活的!時到此刻他們才意識到他們在執行一項將要載入光輝史冊的偉大壯舉!哇!如同服了一注興奮劑的紅衛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拖起彭真就往外面走……
以下的情節至今仍是個迷,十幾個人半拖半架將彭真押出大門,警衛員幹什麼了?當時的大字報、小報有兩個版本:主機板說警衛員被女紅衛兵團團圍住,他是有勁兒不敢使啊。你想,面對個個如花似玉,嗔中帶著嬌的女孩子,他哪兒敢動呢?硬拼他不怕,美女陣他可從來沒見過,眼見著彭真被帶走,急得他直哭卻萬般無奈。
另一個副版說紅衛兵根本就沒有翻牆。警衛和他們早已串通好,大門被打開,雙方只是做做樣子,半推半就,彭真就在警衛員的眼皮底下輕易成了紅衛兵的囊中之物。
不管怎樣,那一天彭真被帶走是真的。自從卡車消失在黑暗中之後,上至中央政治局,下至媒體部門,沒有一個人知道彭真被綁架到哪裡去了,他忽然人間蒸發了!
不光是這些,那天的夜晚,事件遠不那麼的簡單。
北京城東北角,和平里中央樂團排練大廳。由於政治運動的干擾,樂團演出業務早已荒廢,排練廳一直閒置。12月4日晚卻突然忙亂起來。一輛輛型號不一的汽車接二連三地開進開出,從每輛車上跳下一批人悄無聲息地湧進排練廳,不一會兒似乎丟下一個人,便匆匆離開。更奇怪的是所有的行動都是在烏漆麻黑的暗影裡活動,無一人試圖開燈。
伸手不見五指的排練廳已丟下好幾個人。這些人表現很老實也很聽話,乖乖地相互保持距離,龜縮在黑乎乎的牆角裡,一聲不吭。據大字報揭發,其中一人回憶:我靠在冰涼的牆壁坐著,心裡很害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聽得出旁邊有悉悉索索的聲音,知道還有和我一樣的人。他們是誰?我不敢問。等天濛濛亮了,看得清楚了,我嚇了一大跳,天呐!全認識!有前北京市副市長萬里、劉仁、鄭天翔還有前文化部部長肖望東……都是清一色的“三舊”黑幫分子!(文革術語,指當時的舊中宣部、舊文化部、舊北京市委)
也就是說“12.4”那天晚上,中央丟失的不僅是彭真一人,還有一大批同樣以彭真的模式被綁架的前高級領導幹部!
好傢伙!這可攤上大事兒了!敢從中央手裡奪人?膽大包天!這些人雖然都是“死老虎”,但沒人相信他們不會活過來,到那時他們的能量不可低估,絕對是扭轉乾坤的生力軍。這樣的一些人一夜之間從中央的視線裡消失,說好聽點兒是干擾了中央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略部署,說不好聽點兒,你這不是成心駁中央的面子嗎?連個人都看不住,這讓中央的臉往哪兒放?明擺著說你中央沒能耐!還好意思搞文化大革命?
這是誰幹的?
我們不知道周恩來接到這個案子後腦子裡是怎麼轉的,不過有一種分析大家心照不宣,能綁架到彭真,絕不是等閒之輩,即便是紅衛兵那也是來頭不小的紅衛兵。誰能知道彭真的住址?誰能畫出彭真住的小樓平面圖?誰能肯定彭真住在哪一個房間?你我平民百姓之輩說得出個所以然嗎?
我們猜想周恩來多少心裡有點兒數。中戲校園大字報上就寫著:總理拿起電話,直接打給時任“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的戚本禹。開門見山就問彭真他們在哪兒?
戚本禹一愣十分委屈地回答:“我哪兒知道啊。”
“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你必須給我找到彭真!”總理說完不等戚本禹回答就掛斷電話。
電話的那頭戚本禹心虛了,他摸不清總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揣了大約二十分鐘戚本禹撥通了總理的電話:“我想大概……大概在葉向真那兒吧。”他這樣說。
真相大白,總理松了口氣。原來是這個小丫頭幹的!還有她的中戲“毛澤東主義戰鬥團”和她那邊的中央文藝系統合夥人!擒賊先擒王,接下來就是找葉向真了。誰知這個小丫頭知道伯伯要找她,故意躲著不見,最終還是鄭國璽(主義團的第二把手)出面。
這裡我加一個插曲,該戰鬥團筆桿子軍師謝鯤在“12.4事件”幾年後和我聊天時曾說:“那天我等到淩晨,鄭國璽回來報告說彭真抓到了。我立即起草通告,告白天下。當天早上通告迅速撒遍北京全城!”停了一下謝鯤情不自禁地炫耀:“小日本的情報工作不得了,動作也最快,第二天‘讀賣新聞’就登出我寫的通告。可見我們的影響有多大!” 說這話時謝鯤看著我,眼睛裡迸發出得意而興奮的目光。
當然嘍,通告裡沒有透漏隱藏彭真的地點在哪裡,還有是誰謀劃和執行這項震驚中外的抓捕行動。這可是秘密!也是和中央討價還價的籌碼。
周恩來總理一天之內接見了鄭國璽三次,這是文革史上極為罕見的記錄。總理見鄭國璽時和顏悅色,稱他為紅衛兵小將,並讚揚他們的行動為革命行動,大方向正確,可以理解。這一通順毛捋的話使鄭國璽心舒意暖,一顆懸著的心落地了,他松緩了精神和總理攀談甚歡,時刻不離手的煙斗也因總理的首肯刺啦刺啦地青煙繚繞起來。事後鄭國璽無不得意地回憶:其中一次接見後他離開會場,沒想到總理忽然追了出來,說,小將,你忘了一樣東西。我回頭看,總理手裡拿的正是我的煙斗。
氣氛如此和緩,事情也就好辦多了,總理趁機提出建議:大家分工合作,批鬥會由紅衛兵小將組織,安全保衛由北京衛戍區部隊負責,畢竟部隊有能力有條件做好這件事,護衛是他們的專業嘛。這一席話說得鄭國璽無法回駁。談判幾個回合下來,紅衛兵只得按總理的方案俯首聽命。
其實主義團一開始的抓捕行動就沒打算將人質據為己有。紅衛兵心裡明白獨霸“死老虎”後果不堪設想,你也沒這個本事和資格,最終還是要還給中央的。只不過突然這麼“玩兒”一下,一來顯得“造反革命”正確,二來在革命江湖中混個魁首,風光風光。目的達到了,也樂得個順水推舟。
與總理會談後,“12.4事件”總算有驚無險地結束。北京衛戍區從西郊門頭溝山溝溝裡的中戲半工半讀試點班磚房內接走了那幫子前國家領導人。根據總理的承諾,紅衛兵們也很體面地舉辦了數次大規模、高聲勢的有“黑幫”真身出現的批鬥會。
從此“毛澤東主義戰鬥團”名聲大噪,鄭國璽象英雄一樣受到主義團那派人的追捧。
鄭國璽,表演系二年級學生,屌絲出身,父母均是普通工人。他身材高大,一表人才,美中不足鼻子稍顯肥大,故世人贈其綽號“鄭大鼻子”
鄭大鼻子的專業成績出眾,是塊優秀演員的坯子。我進中戲初始正逢表二學生陝西下生活回來,照例舉辦彙報演出。鄭國璽與老師封錫鈞合演一段小品,其表演成熟、模仿陝西話到家令我印象深刻。
只可惜文革中他回應“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偉大號召,棄文從政,投身官場運籌的群眾內鬥汙漿裡,身先士卒,摸爬滾打,終於不負眾望混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二把手。一個叱吒中央文藝戰線的風雲人物。
工宣隊進駐中戲,鄭國璽被隔離審查,身陷囹圄,他才醒了過來,回首那驚心動魄的往事,不由驚嚇得一身冷汗。他深知自己涉案太深,知道了很多不該知道的內幕,背後又沒有什麼官府靠山撐著,一介草民難扛朝廷要案,思量再三,他選擇了最簡單,最沒有後果且一身輕的走法——跳樓。可憐又一英年才子只因誤入歧途無計解脫,落得個早早西歸!
從被窩裡抓出個彭真來,這個事件頗具有戲劇性,為當時絕冷無情的內鬥紛爭增添了一抹明亮的八卦色彩,只是參與八卦的“演員們”的結局卻是個個悲慘,不是進監獄,就是赴黃泉。總理在解決“12.4事件”危機後不久就將此事件定性為:“打砸搶,開創了全國特務綁架先例”。葉向真“榮膺”了兩個“全國先例”。作為對立面的我們,當時也曾聞訊拍手稱快,大呼罪有應得。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閱歷的增多,我再回過頭翻看那段退色的歷史,忽然有了不一樣的心情,憎恨沒了,勝利的快感沒了,卻多了一絲同情和悲哀。這場博弈的勝負有什麼意義?其實我們都是吊線下的玩偶,由不得你自己。一旦玩偶生出了靈魂,不管你是叛逆或是越軌,都會被操控者甩出舞臺。我們有什麼理由相互偏執記仇?在那個大環境下,二十幾歲的初生牛犢哪裡知道政治森林有多深?他們使出渾身解術向森林炫耀自己的生存把式。為什麼要責怪他們?
算了吧,我之所以把它寫出來,權當一場木偶戲觀賞吧。
2014/2/27
於奧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