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素玫一个人来到了17楼的走廓尽头,座在红色的简易沙发上,俯视着人民广场。广场上成群的白色鸽子一阵阵地从绿色的草地向监色的天空中掠起,新建成的历史博物馆庄严挺拨地端座在广场的对面。从位居人民广场和人民公园之间的市政府大楼向四周望去,附近几条马路上正在施工的高层建筑一幢幢地拨地而起,浦江两岸近二百幢的高层建筑迅速地改变着上海的面貌。望着这座自已出生于此的喧嚣的城市,她心中感到无限亲切和宁静,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一种悠然平和的心境开始新的工作和生活。
广场上的人们成群地聚集在鸽子们的周围,而小动物们由于积累了几十年的经验教训,对这里的人类似乎始终怀有极大的戒备心理。不时地腾空而起掠地而过。望着白色的鸽群,素玫的脸上不禁浮起了笑容。眼神也开始飘忽不定了。她的脑子里出现了阿姆斯特丹车站广场前的鸽群,还有欧洲大陆上许许多多有名和无名的教堂,那儿总有许多与人类亲密无间的鸽群,在城镇的上空自由遨翔。
她想起了北欧沿海地区成群的白色海欧,还有比海欧形体更大的白色天鹅。在欧洲时与她最亲近的小动物就要算天鹅了。
每天吃完早饭以后,她都喜欢带上面包独自到池塘边去喂天鹅。她所在的私立大学就建在荷德边境上的荷兰国家公园里,那里的松树和栗子树遮天蔽日,穿过树林里的一条小径,就可以看到一小片开阔地带,那里有三个水清见底的绿色池塘。塘边长满了各色花草和在春秋两季开出各种各样花朵的树木。有一个小木庭横跨在最大的那个池塘上,庭子里有两把白色的椅子。在一棵白兰树下,有一艘倒扣着的白色微型小艇静卧在岸边。
两对身长超过半米的天鹅占据了最大的池塘。大的一对就象天鹅王国里的国王和王后,小的一对则象太子和太子妃。它们在这里雄视天下,傲然巡游,豪不留情地把野鸭子和鸳鸯们赶到另外的两只池塘里去。年复一年,月复一月,这四只天鹅在这个最大的池塘里生活和游戏。偶而,在清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它们会离开池塘走到30米开外的学校花园里去猎奇。但是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它们都据守在自已的小小的领地里,怡然自得,心满意足。
由于每天都给它们带去面包,四只天鹅早已认识她了,每当她出现在池塘边时,它们就迅速地向她游过来,从她的手里抢食面包。给天鹅喂食成了她一天之中最愉快的时刻,仿佛在这个时刻抢食面包的不仅仅是四只天鹅,好像还有她自已。尽管她说不清楚那一只天鹅是她自已的化身,但她总觉得她生命的一部分是同天鹅们生活在一起的,白天她到这里来给它们喂食 ,晚上在睡梦中她的灵魂总是飞到了森林里,飞到了那片池塘上,同天鹅们一道在另外两只池塘和学校的花园里以及森林中的草地上奔跑游戏、撒欢取乐、偷食猎奇。
隐隐约约之中,她觉得自已曾经生活在这样一个类似的空间里,尽管那时她还不太清楚自已到底想追求什么,自已的幻想到底能够实现多少,但是她的确象那四只天鹅一样,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生活过。
那是在她出国留学前的一年里,为了摆脱与父母住在一起的尴尬,摆脱单位同事的是是非非,她在一所大学的招待所里租了一个房间,独自隐居了半年,闭门读书。那种清心寡欲、怡然自得的心境是她一直想得到而又不能得到的,她觉得心境的平和和内心深处的宁静是人生的至高境界。在这半年的隐居生活中她达到了这个境界,实现了她生命中实实在在的精神追求。
虽然招待所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只椅子、二只热水瓶,虽然只能吃到学生食堂的简易伙食,但是她可以利用除了吃饭、睡觉以外的所有时间读书、写作、散步,给自已愿意与之交往的某个朋友打电话、聊天,她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已精心创造和维护的空间里,最有效地利用时间来作自已真正喜欢作的事情,实现自已多年以来一直耿耿于怀的诸多幻想,自由地在现实和幻想的天地里南来北往,第一次摆脱一直被社会和家庭异化掉的感觉。
她在这个学校第一次见到他时,也在这个池塘边。那是她来到这所学校一周以后的一个傍晚,他的秘书们正陪着她在池塘边散步。他突然在树林中出现了。他那穿着厚昵大衣的瘦长的身体依旧挺得比直,压抑着无比的兴奋,静静地伫立在林中小道上。在夕阳的照射下,他的每一个毛孔里似乎都发散出快乐和满足。她也压抑着无比的喜悦,跟着秘书们走到他的身边。
欢迎您来到荷兰。他用蹩脚的中文热情地说到。她抬起羞红的脸,微笑着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在秘书们面前她生怕自已失态。她走到他的身边,象做梦一样跟着他在这条林间小路上散步。他边走边解释了为什么没有亲自到机场去接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来见她。尽管秘书们早已向她解释了他突然有出差的公事,在她到达的当天就到英国去了,直到昨天才回来。原计划今天中午与素玫共进早餐的,但由于突然有紧急会议,只好改为共进晚餐。没想到在晚餐之前他突然出现了。
尽管秘书们对她极为彬彬有礼,每件事都为她考虑的非常周到。但在他出现之前,素玫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她是为了他才横跨了半个地球,独自一个人从北京飞到阿姆斯特丹的。一出机场尽管有司机和秘书在接她,可她一直盼望着马上见到他。在这个西半球的袖珍小国里,她只认识他一个人。在此之前,虽然她隐隐约妁地知道他在欧洲某国的一个跨国公司工作,他自已有一家公司,工作勤奋,以他的年龄而言,正可谓前途不可限量;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时间去仔细考虑,她的心里隐隐约约地、或远或近地时时浮现出他。在见到他以前,她一直有一种恍若梦中的感觉。
现在,他总算出现了。这片森林是真实的了,池塘是真实的了,夕阳和空气也是真实的了。她第一次提出跨过边境的栏杆到德国境内去散步,他就得意洋洋地满口答应。边境只是用一根铁栏杆象征性地架在路上,她们几个人一起从栏杆边绕了过去就走在了德国的一个小镇上。秘书们有意识地落在了她和他的身后。沿途树木参天,空气特别新鲜。行人很少,偶而能遇到二、三个牵着狗散步的人,头上都戴着围巾。路边有二、三幢小楼,都有二、三层高,显然是每幢一户人家。她看到有一幢楼前停着四五辆小汽车,大多是旧汽车,其中有一辆很象是东德的制品,就露出好奇的神情。他解释说那是住户在集车。回来的时候,遇到几个大学里的人,他时而停下来,兴高彩烈地向他们引见她。
晚饭依然有秘书们在场。他和她只能彬彬有礼地交谈着。没想到以后的日子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连散步都要带上秘书,这使素玫感到非常的不方便。尽管他每天都要尽可能地给她打一、二个电话,尽可能地下楼来陪她吃饭,尽管在他不得不出门一、二天而不能同她见面的时候,他会给她写一封信说明原委并由秘书送交给她,在她清晨醒来时,秘书会在她的房间里按照他的要求换上新的鲜花,尽管在她向他撤娇的时候,他总会在第二天送给她各种玩具或者点心,可她还是觉得他们的生活不自由。
她终于开口,请求他在散步的时候不带助手,二个人单独行动。从此以后,池塘就成了他俩的伊甸园。她每天都尽可能地叫他到林中去一起散步。每次都要在这些池塘边逗留一段时间。一次,他蹲在地上向天鹅们身上泼水,那只最小的天鹅就气势凶凶地游过来,用它的脚掌对着他的脸猛地把水泼过来,弄得他象个落汤鸡。素玫以为是天鹅发怒了,可他却说,那是天鹅在同他开玩笑。第二天当他们再次到这儿来的时候,有一只天鹅正在用嘴衔着枯叶玩。他告诉她,那只天鹅就是昨天朝他身上泼水的小家伙。她的眼光瞟向右侧的树林时,看到在较小的池塘游戈曳着一对鸳鸯。
她喜欢听他介绍森林里的花草和小动物们。林间小路边的景色美丽多姿。草地和树林郁郁葱葱,据说常有野兔、鹿等动物在此出没。高大的栗子树下,堆满了栗子的空壳,松树下的松塔也全都是空的,据说是林间的小动物们把肉全都挖走吃掉了。初春的北欧空气潮湿而寒冷。林间湿润的空气朴在素玫的脸上,她只觉得温和、滑润和安祥。既无北京寒冬的凛冽,又无上海冬季过份潮湿的感觉。
此时此刻,素玫才真正理解了欧洲的交响乐,以及印象派画家们的自然风景画。
每当俩人双目对视的时候,甚至隔着房间打电话的时候,都从内心深处感到一阵阵的舒畅,那份闲适的心情就好象是发现了一片全新自然景观的植物学家。浓浓的喜悦夹带着些许情欲-这些情欲被此地新鲜的空气、多彩的鲜花、肃静的气氛、辽阔的国家公园和小动物们的悠然自得冲到了最淡的程度。如果两个人没有性别差异的话,这种感情几乎就是两个最要好的姐妹之情了。尽管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爱情,但两人都能清楚地感觉到对方内心深外的喜乐和满足。彼此都能清晰地感觉得到的这种满足也许是一种至高的友爱,也许可能称之为情爱吧。
记得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处长让她给参加会议的各个单位发通知,她在打印好的通知单上盖章,却把单位的公章都给盖反了。给果,军人出身的处长让她返工重来。这么小的一件事都没有做好,她感到很尴尬。但此后的工作一直很顺利,组织会议,安排课题,在处长的指挥下完成工作,一切似乎都是按部就班,水到渠成。在海外飘泊了几年之后,再一次从事自已学有专长的专业,感到非常的亲切和舒心。
进市政府工作三个月了,工作已经可以驾轻就熟。每天吃完中饭后就到十八楼的健身房去打弹子球或乒乓球,一个人的时候就在大镜子前面做做形体训练,练习舞蹈。星期六和星期天的上午,去音乐学院的声乐和钢琴老师家去学习。每周一、三、五的晚上去业余舞蹈学校学习国际标准舞。为了节省上下班的时间,素玫在离市政府大楼步行五份钟路程的地方租了一个亭子间,一天三顿吃在单位的食堂里,把节省下来的时间都用来读书。她计划用二年的时间写一本当代中国金融思想史的书。她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能力完全地把握住自已的命运。
对于素玫这样的书呆子而言,社会的大环境是她跟本不可能改变的,但是生活的小环境是可以自我改造或创造的。她觉得整幢市政府大楼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绿色的池塘,生活在自已精心营造的池塘里,感到自已变成了一只真正的天鹅,自由自在地在自已的领地里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