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上某些偏僻的角落,往往會住著不凡的凡人。平凡的外表下面,隱藏著不凡的才能,不凡的經歷。在我輾轉南太平洋諸島的幾十年歲月里,偶而也遇到這些人,他們從哪里來,往哪去?何時來,又何時走?都很難問出個究竟來,就象島上沙灘表面的一行足印,看去很深很清楚,海浪捲上來旋即被抹平了,不留絲毫痕跡。
在斐濟海島小城里,認識了鄧師父,只知他是佛山人氏,有兄弟在當地,也不曉得何時來到島上。其時島上華人數千,大多自己做生意,打工的盡是本地土著。鄧師父搵門路自是費了一番周章,除了跟隨朋友入山伐木,掘塘養蝦,下海撈參,還在食肆廚房打下手,搞搞室內裝修,能賺錢活口的事都做過了,雇用過鄧師父的人都認為他話頭醒尾,精明能幹。
小城中到處見他矮矮而壯實的身影,步子密而快,行色匆匆,趕著去哪里,做些甚麼,也沒有人知曉。別看蕞爾小島,也是一個微型社會,不同階層過著不同生活,各居其位,各司其職,鄧師父如何在這個小得可憐的世界里立足,包括他在哪里賺錢,在哪里過夜,我都不瞭解。當時我在辦一份報紙,消息靈通,島內事無巨細包括誰家媳婦身懷六甲都一清二楚,惟獨鄧師父是個謎。
他往往在下午黃昏才來我店中,兩人泡一壺鐵觀音,品茗聊天。鄧師父喜歡著文化衫,露出兩臂茁壯發達的肌肉,坐在凳子上四平八穩,雙目圓睜炯炯有神,只是從不剃鬚,半寸長的胳腮鬍子,使他望去見老了四、五年。
鄧師父喜歡看我的報紙,兩人有不少共同話題,佛山盲公餅,祖廟剖童腹驗鵝的石板,劉傳做的石灣公仔,廣州愛群大廈的西餐廳,文化公園的旋轉飛機。我們也議論本地生活感受,得知他獨立支撐送子留學紐國,我不由肅然起敬,因為很多商人都未必負擔得起子女留學紐澳的昂貴開支。
說著說著,往往要飲掉三四壺茶,待天色昏暗,才盡興散去。
小城僑社每年在華校舉行一次運動會,不要小覷島國華社,寥寥數千華人居然有一間頗具規模的「逸仙學校」,分中、小學部,還擁有一間室內體育館。那年我相邀鄧師父來參加運動會,目的是說服他出山擔任醒獅隊教練。我見識過他的功力,一綑拔河大繩腕口粗、長二十米,鄧師父執住一端輕輕一抖,整條大繩就筆直成一線鋪在地板上,一再追問下,他淡淡一笑,才道出自己曾在佛山習武,并旦是雜技團的神鞭手。
他訓練的獅隊很出色,一些土生的華裔后生, 果然有姿勢有實際,把一頭獅舞得威風八面,鼓點節奏分明,聲震四方。
後來鄧師父盤下一間極小的快餐店,想了許多特別菜式,親自下廚,惜生意平平,遂照抄其兄送餐上門的「舊橋」,接單後即使一份也送達客戶。下午茶聚時,鄧師父告知我非試不可的幾款粵菜,我便訂了其中一味「香麻手撕雞」。
「明天中午送過來!」看得出他很重視剛接下的這單生意。
次日中午城里暴雨滂沱,門外馬路白茫茫一片雨箭,大小車輛都開了燈慢行,天空如晚間一般晦暗。
「鄧師父怕是來不了啦!」蛙妻望著外面的雨勢喃喃自語,語音剛落,一個白色身影衝進了門口,鄧師父披的那件雨衣根本擋不住大雨,渾身濕透的他手里牢牢握著用塑料袋封住的飯盒,里面正是我訂的「香麻手絲雞」。
「這麼大的雨,你還送過來,多少錢?」我遞給他一疊面紙,實在是過意不去。
「五塊錢!趁熱食,趁熱食!」鄧師父喘著氣抹去臉上的交織著汗水的雨水,低頭整理背包里另外兩盒小菜,一邊答我。
雨更大了,當地菜農稱這種雨為「傾缸大雨」,鄧師父收了錢,匆匆奔入雨中送菜上門去也。
因為雨天之故,那天中午生意很淡,與蛙妻一起分享了鄧師父五塊錢一客的手撕雞,真正是酒樓味道家常價錢。
自此黃昏前的茶敘,我倆又多了一個話題,鄧師父告訴我,自己一直夢想開一間酒樓,燒些正宗粵菜,賺錢供兒子上完大學。「我退休了要去紐西蘭,和兒子一起。自己蓋房子,自己裝修。」他陶醉地閉上眼睛,想必是在腦海里描畫建房子的藍圖。
有兩、三個月的功夫,少見鄧師父來喝茶,聽說接了工程在裝修一間卡拉OK。其間又向他訂過幾次小菜,鄧師父每次都准時送到,依然是舊價,菜還是熱的,他也總是那句「趁熱食!」
某日與人閑談,聽說鄧師父那天沒有回店開門,被發現猝亡於家中,事前無病無痛。其兄聞訊來整理遺物,僅得一舊皮箱,疊得極整齊的衣物數件,案頭有張他兒子的照片。翻出鄧師父的存摺,僅得三十多塊錢。
其兄亦手頭并不寬綽,遂通知了鄧師父的兒子過來。他的身后事據說也費了一番周章,辦得也是盡量簡約從事。
再後來風聞鄧師父的兒子輟學回了佛山,但不知是在鄧師父生前還是死後中斷學業的。有人說鄧師父是為了兒子供書教學,幹活太搏命,生活太節儉,勞累過度送了命,也有人找我,勸我在自己的報紙上為鄧師父寫幾句話。坐在曾與他茶敘的那張桌子上,就想起黃昏前的清談茶香,想到他這般年輕就客死他鄉,心里只覺淒淒然,竟然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移居奧克蘭後,前幾年搭遊輪途經斐濟,特意到小城郊外華人墳場去了一趟,鄧師父的墓冢卻是百尋不見,在遍佈幾個山頭密密麻麻的墓碑中,他墳頭的那塊,因為缺少後人的維護,長年無人拜山,早己淹沒在萋萋荒草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