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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雨軒的太陽雞

作者: 南太井蛙    人气: 3140    日期: 2014/4/14


  離開廣州幾十年,越秀山聽雨軒的格局仍然依稀記得,一窗一几都在胸臆之中。軒,是中國古建築小品之一,《園冶》云:「軒式類車,取軒軒欲舉之意,宜置高敞以助勝則稱。」聽雨軒的空間開暢,其造型富有南國園林風味。五、六十年代軒內供應茶飯,七十年代歇業,後來又復開。歇業時在內舉辦過書畫花卉展,因聽雨軒是在北秀湖畔依山勢修築,迴廊曲折之中也有些沿階上落的高高低低,恰好襯起那些不同風格書畫與各色花卉,記得去看的時候還与同來的畫友提起過「太陽雞」。

  「太陽雞」是聽雨軒招徠食客的一招手段,并非用料与泡制特別,而是加熱的手段特別﹕以一只類似衛星天線「小耳朵」的聚光鏡,收集太陽光聚焦反射在密封鋁鍋的底部,利用太陽熱能將鍋中全雞烹熟。而「太陽雞」的味道則跟鹽焗雞近似,甚至更遜色一些,并無任何特色可言。

  我隨家中親朋去吃「太陽雞」時還是個學生,從座位望出去可見到那座聚光鏡置於草坪上,少不更事我覺得此軒既名「聽雨」,須逢陰天降水,方可臨窗聽雨,但它卻又出售非晴天而泡制不成的「太陽雞」,可謂有雨無雞,有雞無雨,兩者豈不自相矛盾?!待我在席間道出此番想法,直教座上世叔伯一邊大啖太陽雞,一邊搖頭晃腦,很給了我一些「終非池中物」的誇獎。

  來聽雨軒也可品茗,許是圖清雅幽靜,常有羊城文人騷客來軒中吟詩寫畫,我的年紀與家庭遭遇都与這些人錯開了生活軌道,不曾有緣交接,故未能躬逢雅集,一睹豐采。只在文革中與一些藝術家前輩交往,才長了見識。例如嶺南派畫家陳子毅也曾在軒內畫過木棉,他文革落魄時被安插到街道服務站,靠應眾求畫寫幾筆木棉賺些酒菜,後來環境變了,陳前輩畫木棉花就不是這個價了,乃是論朵而不是論尺計算的。

  文革中羊城的文人畫家遭罪,生活潦倒。有的就托關系幫酒樓飯店畫中堂或壁畫換取美食,所以當時在「北園」、「南國」、「廣州」及「利口福」、「泮溪」等大酒家甚至一些中型茶樓,都可以見到挂有名家字畫,若是以前足值千金,然而到了亂世,只不過值几隻「太陽雞」的價錢罷了。

不過我覺得這些食肆的「單位負責人」,應該都是文革前參與過經營管理的,故認識不少來幫襯的文藝界人士,為他們打點安排過飯局酬酢。在紅色風暴中,用以酒菜換字畫的形式,既幫了落魄文藝中人,又變相替名家作品辦了「公開展覽」,在當時情勢下實屬難得,更盡顯粵人「你有張良計,我有過橋梯」的智慧。

有的名家為幫補家用,也私下授徒,叩門者遞上雲片糕、合桃酥之類見面禮,有時主人也嫌禮薄,便會婉拒請求拜師之人。一般所謂「薪酬」,只不過是些糧票与副食品而已。但不少平民卻也因此而成了名家的子弟,有機會接触當代文藝精英,為自己日後的藝術生涯留下難忘的一頁。

  十年浩劫中,廣州藝文人士以及愛好者除了風頭火勢受到批鬥沖擊,以及「清理階級隊伍」被審查。其餘時間并沒有停止過「地下活動」,尤以美術和音樂為甚。一些劫後餘存的唱片、書籍、畫冊在痴迷藝術的人群中流傳。真正的經典其實是不朽的,也是任憑甚麼力量都摧毀禁絕不了的。

那時的「聽雨軒」我經常去,記得一日我以紅色小說作封面,包著司各特的「皇家獵人」,倚著大字報殘跡猶在的朱欄閱讀,在晨間的清風中享受動亂中的片刻寧謐。

  聽雨軒凋蔽失修,室內一片凌亂,有個女孩在低聲唸英語課本「凌格風」,幾位老者拄杖踽行,忽聞林中鳥鳴,便都止了腳步,其中一位側耳諦聽後說﹕「係隻『豬屎渣』!」另外兩位,一人說是,另一人說不是,邊爭論邊行遠了。

  兩個戴紅袖章的巡邏過來,我小心地合上書頁,露出封面「金光大道」四字。忽瞥見廢棄在一角的太陽雞聚光鏡,上面的鏡片早被惡作劇地敲碎,不由想起多年前食過的這道菜,竟覺得有點餓了。

這時幾位老者又折返回來,每人手提一串木棉花,我這才醒覺已是初春了,原來軒外草坪上木棉花落了一地,有些大概是昨晚被風吹落的,色仍鮮紅,露出金黃花蕊。老人家又在爭拗用木棉花煲水還是煲湯。他們咀里的話,手中的花,則使我很是想念遠在粵北山村的母親,若她還在廣州,定會煲木棉花粥,那可不是一般的香甜。

我呆望窗外地上的繽紛落英,只想起陳子毅的畫,此刻他若在軒中,其實可以畫畫地上的落花,剛結束了短暫的生命,卻還未捨得離開這美麗而令人留戀的世界,作為一個畫家,他應該能用筆墨表現受盡風雨摧殘過後的淒美。

  年前回穗,喜見聽雨軒已變得金碧輝煌,看得出公園方面落足了工本,最難得的是恢复了「太陽雞」。在昔日捧讀「皇家獵人」的地方坐下,很想點一客「太陽雞」懷舊,但望去窗外的越秀山早已為彌天霧霾遮沒,那太陽只如咸蛋黃一粒隱現中天,「太陽雞恐怕是吃不成了。」我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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