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本回來的許多華工，有的剛到上海碼頭，有的剛回到老家就死了。死裡逃生的黃子蓮在上海控訴了日人殺人的罪行之後，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青田。山裡山外許多華工家屬聽說黃子蓮回來了，身背飯簍從四面八方沿著石頭小路一步一步地找到了黃子蓮家，打聽自己在日本做工的親人的下落。黃子蓮一個一個告訴說，死了，都被殺死了，村裡村外幾天都哭聲一片。被殺的青壯年華工扔下了年邁的父母雙親，妻子兒女，千家萬戶，好不淒慘。

四年以後，身患傷病的黃子蓮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因為太窮，他兒子把他埋在房後的一個山坡上，用磚頭砌了個小牆，算是墳了。但不管怎樣，黃子蓮終究死在了家鄉的土裡。作為那場大血案的見證人，他到死沒看到殺人兇手認罪，到死沒看到王希天和上千華工冤案昭雪。

黃子蓮死不瞑目。

1924年，回國的華工再次將日本死難華工的名單提交外交部，要求政府繼續向日方交涉。可日本政府態度極為惡劣，並秘密毀滅屠殺華工的罪證。為此，當時的國民政府外交部電告日本外交部說，“……東鄰日本，素具野心，覬覦我國土，侵佔我主權，殺害我人民，掠奪我利源，……務使日本當道有所覺悟,對於以前種種暴施悔過引咎,不得再以無理要求非法舉動加之於我國家人民……”

可日方回電說，軍隊因王希天受過相當教育，與普通勞動者不同，已將其收容後放回，沒想到又失蹤，現正在搜查中……至於其他中國人被害事件，也正在調查中。

由於北洋政府腐敗無能，致使兩國交涉不了了之，使這個慘殺中國旅日華工和留學生王希天的大血案塵封了67年之久……

日方的拖延激起包括日本在內的國內外各界的強烈反響。從1923年到1925年，東京、名古屋、哈爾濱、北京、上海等地民眾紛紛為王希天舉行了6次規模盛大的追悼會和兩次紀念會。

1923年1月19日，由留日學生發起，在東京為王希天召開追悼會；

1923年12月20日，由日本救世軍發起，召開國際性追悼會；

1926年11月，溫州歸國留日學生和歸國華工共同募捐，在溫州為王希天建起了一座紀念碑。碑柱上刻著“吉林義士王希天君紀念碑”。墓碑告訴人們，不管殺人者是否認罪，人們將永遠懷念為保護華工利益而犧牲的烈士，將永遠控訴日人慘殺華人的罪行。

1923年11月4日，吉林各界為王希天舉行的追悼會是在當時吉林市丹桂林茶園召開的。在挽聯疊蕩、聲聲哀樂中，跟王希天一同留學並在華工共濟會工作的孫中堯悲痛地吟頌《歸國口占》：

萬里天邊客，隻身跨海返。

一步一幻夢，唯有恨獨添。

中國人用對王希天的紀念敦促政府，用蘸血的情感抗議日本軍警的暴行。可是“弱國無外交”，這個慘殺王希天和上千華工的大血案倒底不了了之。1944年，日本侵略軍用炮轟打溫州的華蓋山，竟將山上的王希天墓碑擊毀。自此，不但王希天去了，連他的墓碑也一同消失了。

王希天唯一的兒子王振圻一生都在尋找殺他父親的兇手和他父親的墓碑。他一遍又一遍給溫州有關部門寫信，希望能得到當地政府的支持幫助他找到父親的墓碑。溫州民政部門負責人爬山越嶺，走訪了許多老華工、廟裡的老尼姑、和有關的文史工作者，查閱了大量文史資料，終於在華蓋山山上一片雜草叢中找到了殘存的王希天墓碑的一段碑柱。

墓碑的一部分找到了，可究竟是誰下令殺害王希天的呢？王希天倒底是怎樣死的呢？整整五十年過去了，它一直是留在華人心中的一個懸案。

1975年8月28日，日本“毎日新聞”突然公佈了一個叫久保野的當年的士兵寫的一篇日記，日記中寫道：“1923年10月18日，我連長官召喚王希天先生到連隊護送華工。他是個為華工鞠躬盡瘁、快活可親的人……對華工來說無人不知他的名字。他威信很高。去稅務所時，聽說被長官（將校）殺害。他騎的自行車被稱為我中隊的戰利品”。日記中還寫道：“在逆井橋上，垣內中尉突然說，你們去那……趁王希天不注意，在背後一刀劈下去，後來不但把王希天兜內的10元7角錢和一支筆搶走，把他的衣服也燒掉了”。

久保野是第一個證明王希天被日本軍隊殺害的日本人。他在他的好朋友石井良一先生的幫助下，大膽地公佈了有關王希天被害的事實真像，在日本國內引起震動，尤其引起了當時某國會議員的秘書田源 洋先生的注意。田源 洋先生欣然接受了我們的採訪。他說為了把殺害王希天和中國華工被殺的事情搞清楚，他仔細查閱了所有有關那個時期的檔案，得知王希天于當年9月9日前往大島視察，親眼看到日憲兵慘殺中國礦工的實情。日本工頭佐騰披露所殺中國同胞屍體要拖到14日才能收拾完畢。日本人怕慘殺實情暴露，於是決定殺掉王希天以滅口。這是暗殺王希天的直接原因。田源 洋先生還在檔案館發現了最原始本的《王希天小史》。至於這本《小史》是怎麼到的日本，他一直無法得知。然後他專程訪問了當時還活著的，殺害王希天的兇手垣內先生。

田源 洋先生對記者說，當提起殺害王希天的事情，垣內很不安。作為一個軍人，當時他必須服從命令。但是他知道王希天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他很想去參拜王希天的陵墓，以求得內心的平靜。作為那段歷史最重要的見證人之一，七十多歲的垣內重病在床，這樣去訪問他是很殘酷的，因為他必竟不願暴露殺害王希天的事實。田源 洋先生說，在他以後出版的關於王希天的專著中寫道：他不想在書中將垣內先生的名字隱去，又不願違背歷史事實而撓亂老人的晚年生活。他說他終於在書中公佈了王希天被害經過，雖然可以了卻垣內先生謝罪的心理，但還不足以安慰王希天的冤魂。

1985年7月15日，日本“朝日新聞”記者宮武 岡先生在報上公佈了遠藤三郞的日記。我們趕到了報社，見到了風度翩翩的宮武 崗先生。他介紹說，遠藤三郞是垣內所在軍警的指揮官。他在日記中說，殺害王希天的命令雖然不是遠藤直接命令的，但確實是由遠藤親自將這件事長時間隱瞞下來。遠藤先生一再說他一生最應反省的就是這件事。他說他對不起中國人民，他後半生要為世界和平作出貢獻。宮武 岡先生說，日本戰敗後遠藤當了農民，他一面耕地一面思考，為自己前半生做了使人所恨的事情而內疚。後半生中，他開始為中日友好活動積極工作，帶領戰爭期間曾侵略中國的日本人到中國進行交流，決心把中日人民友好作為自已終生奮鬥的事業。毛澤東、周恩來都先後接見過他。

1990年初，日本宋慶齡基金會副理事長仁木富美子女士在上海圖書館翻閱資料時，發現了大量有關1923年王希天被害的記載。68歲的仁木女士對我們說，當年她跋山涉水，三次前往溫州的青田、里安、文成等地調查，走訪了十幾位中國老華工。仁木女士在給溫州當地政府的信中寫道：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已經過去幾十年，在日本又有一股令人十分擔憂的勢力，想把日本拖回軍國主義的老路。某些人的倒行逆施也引起包括中國人民在內的世界人民的關注。作為一個愛好和平的普通的日本人，我決心和中國人民、世界人民站在一起，為保衛和平、阻止戰爭勢力的增長而鬥爭……這對日本人民,特別是青年一代,都有很大的現實意義。

1992年，仁木女士根據自己調查的翔實材料寫成書在日本出版。書中詳細地記錄了王希天生前的事蹟及當年中國溫州一帶農民前往日本做工的背景以及大地震時中國上千華工被殺及王希天如何犧牲的歷史事實。

1993年，仁木女士所在的日本教師工會16000多名教師自願捐款，提出要為王希天修復墓碑，同時捐錢給中國溫州地區那些老華工的子孫們，讓他們都能上學。他們知道，這在中國被稱作“希望工程”。

1993年9月3日，新的王希天紀念碑在溫州華蓋山原來的位置重建落成。當地政府找回的那塊七十多年前的碑柱仍然做碑柱，下麵重新修了碑座。日本悼念華工工會代表團和王希天親屬以及溫州市各界人士參加了揭碑儀式。日本代表團團長、前日本教育學會會長大田堯先生說，我們前來謝罪，記住這段血的歷史，

是為了吸取教訓，增進中日友好。

也許，王希天在九泉之下不會想到，殺害他的是日本軍警，為他修碑的，是日本民族的子孫……

2013.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