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看見了阿婆。
依舊是陽光和煦的下午,依舊是枯草如綿的庭院。二十年時光,改變的只是我們的容顏。當年的小娃娃已是成年男子;當年健壯的婦女卻已是風燭殘年的老者了。
阿婆是我奶娘。當年,她照顧我整整八載,後來因我們舉家搬遷外地,只好解除雇傭。之後聽說阿婆回鄉下老家﹐再之後就失去聯繫了。沒想到這一別竟然是二十年。
此刻,阿婆坐在板凳上曬太陽。我走上前,發現她疑惑地望著我。她的臉上刻滿了皺紋,凹陷的雙眸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和艱苦。
“阿婆!我是翔仔啊!”我慢慢地喚醒她心底的一絲絲回憶。
“翔仔……”這個名字仿佛橫空而來的一顆石子,給她平靜如死水的生活帶來一陣漣漪。阿婆猛然緊緊拉著我的手,仔細地端詳著,“你真的是翔仔啊!”
“是啊!我來看望您了。”
“許多年不見了!已經是大人了。”阿婆感歎地說,“我記得,當時你才八歲啊!送別那一天,我躲在房間裏哭了半天。但我終究只是奶娘,多不舍,也沒辦法。”阿婆打開了塵封已久的話匣子,深情地回憶起往事。
“你住在養老院,生活還好吧。”我關心地問。
阿婆現居的養老院,專門收養兒女無暇的照顧老人家。阿婆早年喪偶,母子相依為命。兒子長大後,經商致富,娶妻生子。現在兒子兒媳忙於生意,孫子在國外念書,阿婆無人照料,被送進養老院。
“好!每次家人來看我,給我買新衣服,還給我錢花。”阿婆因為激動,話說得很快,“好長時間沒人來看望我了,你來了我真高興啊。哎呀!光顧著說話了,我們到屋裏坐!”
阿婆腿腳不靈活,走路很蹣跚。我扶著她慢慢地走,就像她小時候牽著我慢慢地走。
阿婆房間裏堆滿了時間痕跡,發濁的玻璃杯、缺齒的木梳,一切都顯暗淡顏色。最奪目的是牆上那張“準備好的照片”。裱著相框的黑白照裏,阿婆露著安詳的微笑。
我想扶著阿婆坐到床邊,她搖搖頭,慢慢地挪到一張板凳前,雙手撐著板凳兩端,把板凳向前推動,雙腳跟著挪動一步,就這麼踉踉蹌蹌地把板凳推到我跟前,拉著我坐下。又再推了一張板凳,坐在我對面。我想幫忙搬板凳,阿婆也拒絕了﹔“我也沒什麼事可做,平時能做的事就自己做。”
阿婆就這麼坐著,她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傾訴,但又不知從哪里說起,只能入神地望著我。
“阿婆,你這張像照得真好!“我打破了沉默。
阿婆淡然一笑,“照片掛在這裏有好幾年了。我那時還年輕,這幾年老得特別快!身體也不行了。偶爾我取下擦拭了灰塵再掛回……”阿婆歎了口氣,“其實這也是打發時間,兒孫都忙,一年只能來探望我一兩次。也許哪天我就悄悄地走了,留下相片也不一定有人懷念……”
我一時間啞口無言。
阿婆似乎看出了我窘境,慢慢地說,“我活到這個歲數,什麼事情沒有見過,開心不開心都是一天。我都看開﹑釋懷了。只要孩子們身體健康,家庭幸福,我受苦也覺得幸福了。老人家不求子女為自己做多大貢獻,只希望親人朋友能多來探望。好久沒人來了,今天你來,阿婆很高興。”
我被阿婆豁達的心態感動了,我們聊天,回避傷心事,只談對現在的滿足與感恩。
阿婆告訴我,這裏很多老人把生活等同于生存,日復一日,漫無目的地安靜等待生命前行。他們悄悄為自己準備好了照片和壽衣。大家不忌諱談離去,唯一的願望是子孫平安,老人家身體能健康。在生命最後時光裏,多一些安慰,少一些痛苦,這就是最大的幸福。
我臨走時,阿婆還堅持送我到院子裏,邊走邊囑咐,“孩子,你要好好地保重自己。有空來看一看阿婆,我就高興了……”
順著來時的路,我輕輕地離開了,漸行漸遠。回頭望,阿婆一個人默默地流著眼淚,目送著我。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視線中。但我感覺阿婆一直陪伴著我,關注著我。再一次暮然回首,我似乎又看見一個健壯的婦女,牽著一個小娃娃,在陽光和煦、枯草如綿的庭院裏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