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多年前,袁宏道(字中郎)到蘇州,至虎丘賞月。「游人往來,紛錯如織」,「布席之初,唱者千百」,至夜深月影橫斜,始得「一夫登場,四座屏息」,其唱聲响徹雲際,盡鳥為之徘徊,壯士聽而下泣。」
袁宏道聽完歌又賞「飛巖如削」的劍泉,文昌閣与荒廢了的平遠堂。他二十七歲上出任縣令,两年內六登虎丘山。每次來到山頂,唱歌的人聽到縣官大人駕到,全都躲藏起來。當時袁宏道就嗟嘆「烏紗之橫,皂隸之俗」,立誓他日去官,一定再來山頂聽曲,并請明月作證。
如今他辭去官職,舊地重遊,不禁仰問虎丘之月,可記得當年之誓言。
此文絕好,說她絕好可是文字,更是文字後面的孤高情懐。
袁宏道少有雋才,四歲能對,青年登第,中榜進士。一生中三度辭官,第一次辭去吳縣縣令,貸得百金,以為家用,自己却去作了閑雲野鶴,游覽四方,寫下蘇杭遊記數篇佳作。
把錢花光了之後,再度為官,未幾再辭,三十三歲上回鄉置地三百畝,築堤圍繞,種柳萬株,取名「柳浪」,從此在一片葱翠柳浪圍繞中潜心讀書,吟詩作賦,與僧人坐談經法。如是過了六年神仙般快活的日子,袁宏道迫於父命與生計三度出仕,為官四載,最後一次辭官歸隱,遂病逝家中。
虎丘之上的袁宏道賞罷明月,回家後寫了一篇《虎丘記》,此文信口而出,信口而談,袁宏道做人同寫文章一樣不拘俗套,筆墨酣濃之際,攸地一筆宕開,辟出更高境界。
多年前曾經游過蘇杭,住在四舅臨水的老屋里,他領著我上虎丘,到過四百年前袁宏道坐待月出的生公石,當時自己尚年輕,宛若暴風雨過後驚惶的一隻雛燕,僅有朦朧的理想追求和粗淺的学識,完全未能領會袁宏道內心的感悟,更體會不到他清曠高遠的情操。
我幾乎沒有留意傾聽在蘇州住了半個世紀的舅舅,對袁宏道詩文的精彩點評,也沒有嘗試去瞭解這位飽讀詩書歷盡滄桑的長輩,對文學、人生和命運的真知灼見。正如我當時讀《虎丘記》只感覺到中國文字的美,却看不見中國文人的風骨一樣。
人生路上行行止止,好像才年輕,瞬間已古稀。越來越覺得活著要在人世安詳,入情入理,方是幸福。這所謂的安詳,一如仕女的音容,須祛去艷冶濃媚,山容水意盡在素顏之中,才可稱得上是實實在在的安詳。
随着卸下生活的重荷,擺脫世事的羈絆,遠離名利的紛擾,人心必須先要有靈,尓後才能耳聰目明,眼光越來越銳利,視野越來越開闊,感情越來越豐富,思維越來越敏捷。才能像虎丘上的宏道,柳浪里的中郎,物我两忘,萬事皆空,到了「好鳥枝頭亦朋友, 落花水面皆文章」的境界,看破了塵俗,也就是爐火純青的「安詳」了。
人生同文章一樣,都是不斷的磨礪与淬煉,去除污垢雜質,留下絕佳的精華,經得住歷史長河的蕩滌,時間风雨的侵蝕。
紙如池荷,筆如菡莒,讓文字蘸上清晨的露珠,折射出太陽的亮光,渲染自然的色彩,返照人間的萬象,可能永遠只是一種期許。
但是,難道不正是這一種期許,賦予我們生存与奮鬥的意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