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9121次列車始發於衡陽居然也晚點了近半個小時,臨近一點鐘才進站。爸媽各自搬個大箱子往十二號車廂擠,我實在說服不了他們讓我自己去搬。人太多了,三年多都沒有見過這種仗勢。最後沒票站著的人能有二三十人。我幸虧幾天前在網上定了票,有個座位。
其中一位看起來年過六十的大媽帶著兩個幾歲的孫子,提著大桶,拎著袋子,背個背包。聽後來的交談,裡面有十幾斤的糯米。袋子裡面有兩隻拔光毛的禽腿露在外面,大概是宰了點家禽。她不知道從哪裡事先進了站,所以當我把行李放到行李架後,她已經妥妥地抱著大孫子坐在了90號位置上,我坐中間的91號,92號靠過道坐了個行裝簡便的年輕人。她想把小孫子塞在我與90號中間的縫隙裡,說“跟叔叔擠一擠吧”。我以為她有座票呢,看這個孫子體型精瘦,就答應了。
結果姑娘就來了,對大媽說這個座位是她的。大媽嘴上開始訴苦,“我這拖了兩個小孩,又拿了這麼多東西,這可怎麼辦呢,太趕了沒買到票……”,屁股卻紋絲不動。有站在過道中的年輕人幫姑娘說話,“這是人家買的座位,就先給人家讓出來吧。”大媽於是退了一步,說“要不我們一塊擠擠吧”。姑娘答應了。小孫子把屁股轉移到大桶上去,姑娘坐在了縫隙裡。
大媽與人斷斷續續地說話。她家住大義鄉,既種地又養家畜,外帶著子女們的三個小孩。桌子上正放著她包的幾個粽子,看來是兩個孫子路上的乾糧。她說是因為趕車沒來得及買票,好不容易進站了,路上再補票吧。補票員兩次從車廂過去,喊著“沒票的補票啦”,她都沒吭氣。大媽做事看來有條不紊,對列車票務、進站系統的漏洞大概也一清二楚。後來在廣州下車,我出站到廣場時看到大媽與她兩個孫子在門口的人群中,她用耒陽話在大聲地對著手機喊“是的,出來了,我們在一把大傘旁邊……”。旁邊是員警值班亭的遮陽大傘。也不知道她沒有票是怎麼迅速地成功出站的。我趕著坐地鐵,也就沒時間關注後面的事情了。
我對自己在回憶這段過程時的心理很不滿。我也是從農村出來的,我理該對大媽感到高興才對——能夠在看似嚴謹得很的列車體系中以弱者的身份遊刃有餘地避開檢票和出入站盤查,多不容易而且對體系也是多大的諷刺啊。可奇怪的是,我卻對她的這種聰明有些不齒,她絕對可以算我迄今見過的為數不多的精明的農民之一,就連她表現出來的弱也似乎是她為自己的目的而刻意表現出來的——我大約在道德層面早站在體系那一邊了。
從別處擠來了個二十歲左右的女人,劣質綢的衣服上有幾塊大小不一的漬,背個單肩包,拎個紅色的舊購物袋。她一屁股坐在斜對面的位置上——那裡剛坐著個胖墩男,大概是離身上廁所去了。女人向對面的男子借手機打電話,說自己的手機沒電了,需要給老公打個電話來接自己。男子居然答應了,在確認女人只會通話一分鐘後撥了她報出來的號碼。女人說“喂,你要不要來廣州接呢?……沒時間為什麼叫我今天來,我明天來不是好好的嗎?……我只買到了韶關,身上沒錢了,只有二十塊,補不到廣州的票……那我睡車站好了!”然後就生氣地把電話遞回了男子。一句謝謝也沒有。
女人跟旁邊帶著一歲多兒子的媽媽聊天。看不出來女人已經生了兩個女兒。女人從單肩包掏出卷皺的錢,裡面顯然至少有張一百的紅鈔票,一張五十的綠票子,另外還有二十的、十塊的。女人想去摸小孩子的胳膊,小孩不高興地甩開,媽媽說“別摸了,他不喜歡”。女人說話一字一句,語速很慢,看起來有些不靈光,但她倒也認真地說道母乳比奶粉好。她後來說漏嘴,說想自己的兒子了,所以她究竟生了幾個孩子,或者究竟有沒有孩子,都並不清楚。
女人拿了桶速食麵問推車售貨員多少錢,聽到是五塊一桶便放下來。後來推餐車的人來了,她花十五塊錢要了份盒飯。剝醃蛋的手看起來很笨拙,吃完後臉上粘下了兩三顆飯粒,其中有一粒直到她從韶關東下車還掛在臉上。郴州下了許多人,但也上來了許多人。剛空出來的位置又被新上來的人填滿了。坐在自己折疊椅上的年輕人把椅子給了女人坐,女人坐得很高興。女人去車廂結合部上廁所,年輕人的椅子給了別人坐,女人回來後年輕人說“椅子先讓他坐坐啊”,女人嘴撇得老高,眼看要哭了。年輕人只好又把椅子給她。女人臉上又顯出高興的樣子來。
有時我覺得應該同情這樣的女人,但馬上又自我否定了。就連她這樣看似很不機靈的女人,也可以在感情上與丈夫玩弄小伎倆。她在韶關東下車後,借她凳子的年輕人跟旁邊的人說,“這女的看起來不蠢,但一說話就知道她少根筋,不是正常人。”這年輕人自己也很有意思,幫姑娘從大媽那裡要回了半個座位,又幫大媽把裝著十幾斤糯米的背包放到行李架上最後又幫著拿下來,還給女人椅子坐但最後又說女人有病。
這些人都是我2014年夏天在快9121次列車上碰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