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關鍵字來看,利奧塔的一些思想與現在比較流行的文化研究聯繫很緊密。如後現代,語言遊戲(嚴格來說是維特根施坦的概念),短語,事件,話語類型,個體小敘事等等。
有關語言、事件的概念並非一般意義上的語言、歷史概念,利奧塔已經把它們哲學化了——它們成了批判的工具,以此來揭示規訓體系如何運作,讓被規訓體系消音( silenced)的東西發聲。
他的思想中有著濃厚的批判立場,即“不發展理論體系,放棄給社會問題開藥方,而主要是暴露那些無法被主流話語所透視的東西,給這些沉默的現象一個名稱。”命名之後,才可能引起重視和反思。
他對藝術審美的反抗意義進行了深入發掘。當然這兒的反抗並不僅僅指政治意義上的,還指文化上、意識形態上的。利奧塔想必對“記錄即反抗”是贊成的,納粹集中營中堅持寫日記的人便是英雄。這與斯科特(James C. Scott)發掘“弱者的反抗”、德塞都(Michel de Certeau)發掘“假髮行為”的意義類似。
利
奧塔對批判立場的強調,對審美反抗的闡釋等等,在哈貝馬斯看來是種“新保守主義”。一方面,絕對的批判立場也許是對現有惡的幫襯,因為他不僅批判“石頭”
還批判“雞蛋”;另一方面,為藝術審美賦予反抗意義,也許恰恰是對庸常行為、庸常生活的美化,將某種懦弱行為奉上哲學高壇。
真正被體系規訓的消音者自己不會發聲,這是利奧塔也無法破解的難題。
*2*
利奧塔的批判立場使得他的思想更像是種思維方式而不是理論體系。他本人也極力避免使用“體系”一詞,對別人給與的“利奧塔體系”也並不贊同。
宏大敘事範式下的許多學者不僅要思考如何去批判,還要思考如何去建構。利奧塔只對前半部分感興趣。一切問他“你的理論對社會有什麼用”的人都不是在他的范式下談問題。這是利奧塔自己的歧爭( differend)。
一切建構的衝動,都無可避免地陷入體系化陷阱,與多元景觀相違。他對多元化言論、多元化社會等懷有不證自明、不言自明的堅信。換言之,他對一元的、拒絕另類的宏大敘事非常反感和抵制。
*3*
利
奧塔對馬克思的分析可謂眼光獨具。他與其說透析了馬克思與資本主義之間矛盾而又依賴的關係——作為老男人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進行了辛辣而又深刻的批判,作
為小姑娘的馬克思則禁不起資本主義罪惡肉體的誘惑從而與其發生墮落的隱秘關係——不如說透析了一切批判者與批判物件之間的某種共謀關係:批判行為修正了被
批判對象的惡,使之繼續存在下去。
相對哈貝馬斯那樣的尋求和解與共識的思想,人們似乎對利奧塔這種具有批判和解構性質的思想不太感冒。後
現代只是思想者的遊戲,不太會在政治社會實踐中產生直接的、實質性影響。後現代思想的提出者本身可能也未必會對什麼宏大實踐感興趣。但它作為一種批判實
踐,同樣與體系存在著某種隱秘的共謀關係。
*4*
利奧塔闡釋他的短語概念時舉了“這只貓是白色的”的例子。說該短語者是發言者(addressor),聽該話者是接受者(addressee),貓成了指及物( reference),“是白色的”代表意義(sense)。一旦這個詞被說出,四大要素立即被抓在了一起,構造出短語世界(phrase universe)。
顯
然這兒有許多可以深入討論的地方,利奧塔打住了沒進一步引申。比如說在什麼情景下說出來此話、向誰說的呢?如果這只貓是黑色的或別的顏色,發言者還堅持
“這只貓是白色的”呢?又或者這壓根就不是只貓而是頭豬呢?在教室、在日常聊天、在法庭、在精神療養院等語境下,這句話的意義都不一樣。對養過貓沒養過貓
的人的意義也不一樣。
利奧塔只關注短語本身,而對陳述的行為及過程予以了忽略,至於語境和效果就更不必說了。短語背後所彰顯的意識形態結構與權力也被一併忽略。
但與此同時,也許對於發言者與接收者的區分本身就隱藏著某種結構化的權力。這讓人想起阿爾都塞的“召喚(interpellation )”例子。當員警在街上喊“那誰,站住!”那個停下來返身的人就成了這種權力的物件。
一切困境似乎又成了語言的困境。
*5*
利奧塔的思路對研究網路文化也有啟發。
網路與傳統媒體的監控相比,網路言論與傳統禁言相比,網路上揭露的許多問題與被傳統媒體沉默對待的話題相比,都體現了某種來之不易的積極意義。然而這不該成為我們看待網路文化的唯一視角。
利奧塔提醒我們,當我們在討論網路對弱者的賦權時,應警惕它對那些真正沉默的人的遮蔽。網路上的各種熱點現象是以流行為本質特徵的,流行則意味著篩選意味著排除。當人們被流行的東西裹挾而去的時候,那些真正值得關注的人及其話語便都被消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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