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見到畫畫最好的人,莫過於家鄉當村的畫神者。
那是一個革命的時代。那時侯,信奉神靈已不是件可以公開的事情了。許多“革命堅定分子”早已拆除家裡的神龕、神位,把神像丟到“爪哇島”去了。篤信神靈的人們,也都轉入了“地下”。只保留一個似是而非的神龕,將神位、神像藏到箱底,等方便敬神時,再虔誠地“請出”神靈,燒香磕頭,頂禮膜拜。信神的人如此這般,畫神人的處境就可想而知,只能做真正的“地下工作者”了。
在這種形勢下,能與畫神者相交,登堂入室,親眼目睹他畫神的技藝,恐怕也是我的造化了。
畫神者就是我們村西頭的。
他個不高,挺墩實,喜眉笑目的,眼裡透出一股睿智氣。真名叫什麽,我也不大清楚,綽號:“小算”。大概是個不高又精明的原故吧。
見到小算畫畫,極其偶然。
那
天,我去同學家串門。路過他家一處閒置的院子,他正好出門。我眼睛往門裡一閃,看到院子裡晾著許多畫,便站住不走了。小算有些慌張,回身急忙關門。我上前
一步,用肩膀頂住門。可我那裡是他的對手。那時,我才滿十歲。雖然個子和小算小不了多少,可大大的頭,細細的身子,象個“豆芽菜”。順著小算關門之勢,我便一個趔趄直摔下門台。說也遲,那也快,小算一把將我接住,將我扶直站穩。嘴裡不停嚷嚷著:“小子,不要命啦!小子,不要命啦!” 我嬉皮笑臉地說:“要哇!我想看看畫。行不?” 小算正經八倍地說:“那不是畫。” “算爺,讓我看看吧,我特喜歡畫畫。” 我幾近央求地說。論年齡,他比我父親年齡大不了多少,也就四十來歲。論輩份,他是大輩。我確實也該叫人家爺爺哩。看我一臉真誠,又看我是個孩子家,不會壞他的事。算爺口松了。說:“行,就讓你看看,可對誰也不許說。” “行行,行。我發誓!我保證!” 我一邊高興得答應,一邊推門往院子裡走。
眼
前的一切讓我驚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真畫,也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多好畫。我貪婪地想一下子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其實,當時我並不知道他畫的是什麽,
只覺的畫上的人物形象端莊、慈祥;線條流暢、靈動;色彩妍麗、沉穩。算爺見我看的那麽用心,很高興。一直站在我身邊,耐心地象給一個大人一樣介紹著。這是“觀世音菩薩”、“蒼山老母”,這是“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那是武財神“關公關羽”、文財神“趙元帥趙公明”,那是“左右門神秦叔寶、尉遲敬德”、“灶神炎帝神農”。他象遇到了“知己”,滔滔不絕地為我講述著他的作品。雖然聽不大懂,但我聽得很用心。一是,的確喜歡那些畫。一是,潛意識地覺得算爺知識豐富,機會難得。那一刻,算爺和平常不大一樣。少了些許嚴肅和穩重,讓我覺得既可親,又可愛。
看完作品,我對算爺變的崇拜起來,連看算爺的眼神裡都多了幾分尊敬。
算爺意猶未盡,又帶我參觀了他的“畫室”。
那是三通間的西屋。正對門,置放著一張丈二有餘的大畫案。案上擺著鉤完線沒上色的神像。右手邊瓶瓶罐罐裡盛著各種顏色,筆架上蘸飽色墨的毛筆還發散著香
味。水盂、腕枕、鎮紙各司其位。靠北牆,擺放著兩把太師椅。中間一張方茶几,幾上畫著獅子滾繡球的帽瓶是唯一的裝飾。南牆跟,立兩口半截子大口缸,缸內插
滿畫卷、畫紙。室內陳設簡約、樸直,卻有在農村少見得書卷氣。
算爺是村裡有名的文化人。不僅畫畫得好,還寫一手好字,糊一手好紙紮。村裡村外的紅白事都少不了他。他的媳婦也是糊紙紮的好手。紮出的屋宇、車馬、鳥獸、花草形象生動,栩栩如生。人長的俊美、喜洽,還好脾氣。當村求她糊紙紮的人很多很多。
,我是獨生子。乾娘為我許下願,十二歲前,每年給灶王爺送一匹“馬”。為的是讓我成人,子孫滿堂。盼著“輕馬去,重馬來,馬尾巴上帶個孫子來”。在鄉下那兩年多,每到臘月二十三前,我母親都去求算爺媳婦糊紙馬。一來二去,我母親和算爺媳婦處的很融洽,這也是算爺對我少一分戒心的原因。
有了那次“正式交往”,我獲得了算爺的“准入證”。只要算爺畫畫,我去他畫室,他都以“禮” 相待,允許我看他畫畫的全過程。有時,活不緊,興致高,他還給我講授一些畫畫的基本知識。如怎樣“鉤線”,如何“開臉”。什麽叫“分染”、“罩染”,什麽叫“平塗”、“複鉤”。講得頭頭是道,真有點“誨人不倦”的架勢。只可惜,當時我太小,有些東西聽不大懂,辜負了算爺的一片好意。
說來,算爺該是我畫畫的啟蒙老師。他的教誨,為我以後走上美術道路埋下了一顆種子。遇有合適的土壤,便生根、長葉、開花、結果。
經歷了許多以後,亦曾嘲笑過自己的無知。因為,當時和算爺這樣的“地下工作者”交往,確有很大風險,弄不好還會“株連家人”。現在細想起來,我又非常感謝當年的無知。因為童年無忌,我才有膽量和算爺這樣的畫神者“密切接觸”。也才有機會面對面地感受民間藝術,和畫畫結下深厚的緣份。
掐指,算爺已近期頤之年。如還健在,祝願他健康長壽。祝願散落在鄉野的民間藝術生命長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