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仔江在瑙魯島住了十多年,他的基里巴斯土著太太,為他生了四個小孩,跟他一樣個個圓頭圓腦,但膚色又像基里巴斯人那般黑得發亮。他在香港是畫電影廣告的,在瑙魯磷酸鹽礦物公司的數百華工中,算是惟一的美術家,除了在公司上班,業餘也替一些店鋪制作招牌,小島路邊不少「雞雞檔」(快餐店)的招牌,概出自他的手筆。
矮仔江總要在招牌上畫上一隻雞,其實「雞雞檔」是台山人命名的,「雞雞」只是島上密克羅西亞土語「吃」的發音而已,島上是不容易吃到雞的,「雞雞檔」也基本上不賣有關雞的食物。看來「雞雞檔」招牌上出現雞,只是矮仔江「顧名思義」的偏好而已。
我携妻女登島之後,一非磷礦公司員工,而非正式居留者,屬於持「渡假紙」人仕,所以先向海討生活,捉魚售賣,矮仔江經常向我下訂單﹕「今晚老婆要煮椰汁魚,五點前給我來一串魚。」
接了訂單,我便携网下海捕魚,其時尚未懂看潮汐,只是憑眼力和體力,發現水中有魚,再飛跑入水中下网,在十多秒內把二十多米网全部下到海水中。魚游跑了,再望,發現了,再水中跑步下网追捕。如是反復多次,運氣好一點,可得两、三串小魚,除去交貨,還得一頓晚飯的小菜。
運氣不佳,要下十网八网,才勉強凑得一串半串。戰兢兢拎着送交矮仔江,敲半天門,他才叼著烟懶洋洋現身,接過魚端眻良久,嘟囔抱怨﹕「這鱼也太小了,連貓都不吃。」見我臉已漲得通紅,矮仔江許是惻隱之心又生,掏出兩元澳幣递過來,一邊為自己格外的慷慨嘆氣﹕「得啦得啦!算我同情你,魚我收下了。」
岳母大人得知此事,在海邊攔住准备下海的我,心疼地望著我曬得又紅又黑的上身,直搖頭﹕「才幾天呀,怎麼曬成像燒豬皮一樣?」岳母提出以後由她替我賣掉漁獲﹕「你個子這麼高大,襯得那些魚顯得更小了,讓我來吧。」椰蔭下老人那慈祥疼愛的眼神,是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自此在海外幾十年,她比我親娘還親。
矮仔江在島上人面廣,有一次他領著我去找工作幹。半路上叫我停車,用自己那一口夾雜著土話、德文、英文還有粵語的「皮京英語」,向一個站在路邊發愣的土著問路,那土著朝西邊指了一指說﹕「on the other side」,矮仔江立即得意地應道﹕「哦,我知道了,在『阿達西』-------西邊嘛。」他递了一根煙給那路人,指着相反的方向繼續問﹕「那麼『阿達東』呢,那邊的查理家離這里還有多遠?」
那本來就發楞的人,聽此一問,完全楞住了。
「真笨,開車!」矮仔江滿臉不屑地吩咐我,我一邊從『阿達西』往『阿達東』開車,一邊琢磨這英文跟中文結合起來使用,倒底還有多少類似妙不可言的特殊效果?
因為江太太無魚不歡,我經常送魚上門,矮仔江終于讓我觀賞了自己在香港画的電影廣告,其中一張《蓬門碧玉紅顏淚》的廣告據他說甚獲好評,可我看了總覺得娜姐麗華那一雙妖嬈撩人的美目,被江先生描繪得如死魚兩眼翻白。就像他那些「雞雞檔」招牌上的雞一樣,了無生氣。
之後我在島上開了簡陋的畫廊,除了代客沖印彩照,也擺賣一些自己的風景水彩。一些店鋪開始請我制作招牌,其中我畫的一間「雞雞檔」招牌,第一次反傳統沒有畫上一隻雞,為此在這個環島公路只有十九公里的小島上,很引起一番議論。矮仔江專程來到畫廊與我理論,「沒有雞,還叫雞雞檔嗎?」他質問我。
「既然阿達西都能夠還有阿達東,為甚麼雞雞檔不可以沒有雞?」我理直氣壯地回答他。
江先生沒有生氣,仍然買我的魚,只是沒有再讓我欣賞他過去的作品。我偶而也載他去島上「阿達東」的查理家,矮仔江誇口說這家大戶是他的「花面狸」,我只笑笑,心想我的「花面狸」豈不更多。
最後澄清一下,「花面狸」并非果子狸,而是family,「皮京英語」就是這麼發音的,如果閣下沒聽懂,只能說明你不是瑙魯華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