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在宋岩子村集中。
不一會兒,鄰村李家灣拉弦索的貓娃兒,王三莊敲幹鼓的長順,村北頭操銅器的郭鵬都來了。
宋二能對著手機喊道:“師傅,人都到齊咧!”
老宋騎著電動摩託來了,見著幾個夥計說:“今兒個是劉老漢三週年,老漢生前人緣好,為人厚道,倆兒子對老人挺孝順,咱可要給點力,也算對得起劉老先生?”
“好咧,目標劉家溝,走起——”年輕後生宋二能把裝嗩吶、胡琴的肩包往身後一撂,屁股下的輕騎“呼嚕”一聲就竄了出去。
老宋頭卸任村支書後,又重操舊業吹起了嗩吶,還被大家推舉成了“樂人”頭兒,十裡八鄉誰家有個紅白喜事都尋他們,因這撥子樂人硬邦、口碑好,別看這營生名聲不好聽,可誰家也離不了。老宋一年到頭東跑西顛,整年忙不失閒,不是為人送葬,就是為人嫁娶,要麼就是村鎮裡有啥活動。老宋還給“樂人班”立了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要逢年過節,或者廟會,和樂人班子輪流給村裡和鄰村的鄉黨們舉行演奏會,他把這看成是活躍活躍鄉親們的文化生活。
最近,宋岩子村裡刮起一股風,說老宋年輕的時候很風流,在川道上的西張村給張家吹喪,人群裡有個五官、身材都姣好的女娃,眼睛一直圍著他轉,讓他得意洋洋。嗩吶吹到大半夜,人群幾乎都散去了,唯獨那女娃一直堅持,沒有離開的意思,讓他很是動情,趁半夜主兒給樂人喝湯(夜宵)的功夫,他借個因因(理由)兒,尋女娃搭訕,倆人相見恨晚。從此,老宋常常以
“ 出工 ” 為名,悄悄幽會那女娃,時間一長,外面就有了傳言。
誰說的?是庫老漢諞閒( xian )傳時說的。
秋冬農閒,鄉親們沒事幹,為了消磨時間,大夥兒圍住庫老漢,聽他繪聲繪色說段子,當諞到老宋年輕時的風流韻事,說得那是有鼻子有眼兒,就跟他在旁邊看見了似的。
“哪年冬天,雪片子像鵝毛,紛紛揚揚,老宋跟母親慥怪賣慌,登上腳踏車出了門,一看雪太大,踅回身拿雨衣裹在身上,冒雪去跟那女娃幽會,結果被人看見了,'
那不是宋師嗎,又到川道泡妞兒來咧,你以為用雨衣裹得嚴嚴實實就沒人認出了?'”庫老漢笑著說。
宋二能沒有覺得多好笑,就說:“庫叔,人家那叫自由戀愛,有啥大驚小怪的。”
人怕出名,豬怕壯。庫老漢這一諞,再有好事的人又一訛傳,一傳十,十傳百的越傳越邪乎,沒料想這倒成就了老宋,“泡妞兒”的老宋,聲名更加遠揚了。
只要誰家過事趕上喝酒,就有人藉著酒興兒擠兌老宋,問他有沒有這事兒。老宋倒也不急,該叫哥的照樣兒叫哥,該叫叔的仍然叫叔,禮節絲毫不差。如果有人問急了,老宋就笑著說:
“ 鹹吃蘿蔔淡操心,咱們可是好鄉親;天上下雨地下流,啥事兒輪到你出頭? ”
老宋不愧是個有名兒的樂人,合轍押韻的酸句,那是一套一套的,跟他比嘴皮子,那是沒事自找沒趣兒。
老宋只要有空兒,就拿出這雙跟了自己大半輩子油光晶亮的嗩吶,邊擦邊給兒子小紅念叨:“紅木的桿子,白銅木的芯兒,蘆葦的哨子,黃銅碗兒的音,吹奏的曲調,讓人聽著很過癮。”然後用手掂量著說:“這兩把嗩吶,都是上好的材料呀。當年你太爺傳給我時就囑咐,樂人要有德行,千萬不能見利忘義,該幫人時一分不取,不該吹時給再多錢都不去,這是作樂人的底線,以後你要是喜歡,我就把這門手藝也傳給你,但不能忘了這個規矩,不能毀了這個名聲,噢!”
兒子小紅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老宋深知幹這個行當讓人瞧不起,因為鄉下人把從事這個行當的人都叫“鬼娃子”,用現代文明的詞兒那叫“樂人”。所以,老宋千方百計地尋找依據,只要有機會就翻書看報,終於看到了有“喪葬文化”這個說法,證明這個行當是生活中,人們不可或缺的一種寄託形式,也是民風民俗中一種文化娛樂。
“雖說這個行當不中聽,可這個行當還是很有歷史淵源的,祖宗可以追溯到唐明皇時期,那個時候,盛唐宮廷裡有個專門負責祭祀、禮賓活動的官兒叫李龜年,官至三品呢。李龜年麾下有一個龐大的樂人團,分禮賓、藝技隊、戲曲、喪葬班等等,人數最多時有近千之眾。宮廷裡這種祭祀、禮賓活動傳到民間,人們把凡是吹吹打打的人,都用李龜年的名字代替了那復雜的稱謂,簡稱為
'樂人'。”老宋忙裡偷閒看了不少書,為自己幹這一行找到了出處,也就不覺得怎麼丟人了。
二能和小紅、穀娃兒、大倉幾個夥伴,沒事乾了喜歡湊在老宋身邊,聽宋老爹說古道今。
老宋看著這些似懂非懂的娃兒們說:“自古以來,鄉村的祭祀、禮賓活動,從來都沒缺少過這種'樂人'
。當然,坊間沒有那麼複雜的分設,一般都是由幾個樂人臨時搭個班子,啥活動都接。如今,人們的文明程度都提高了,這種營生也被尊稱為'樂人'
。不過婚事為喜,稱為禮賓樂人,而喪事為悲,就變成了驅鬼人,俗稱'鬼(龜)娃子'了。”老宋自嘲的說。
二能忍不住樂了,問:“老叔,那為啥有人還叫'門上的'呢?”
“哦,對,對對對,一般人把'龜娃子'都叫'門上的',原因簡單的很,這種行當一般都是坐在大門外吹拉彈唱的,所以就成了'門上的'
,這種差事不能登大雅之堂麼。”老宋笑著說。
二能和夥伴們也笑了,不知是笑這個行當,還是笑人間世故呢!
別看老宋嗩吶吹得好,要不是遇上紅白事兒,平時一般人還真難聽得到,其實不是他不想吹,而是老婆王春花不讓。
王春花不是本地人,黃河發水災鬧飢荒的年月,她跟著家人從河南逃荒來到這關中道上紮下的,聽說王春華來的時候,他爹挑個擔子,一頭是她大姐一頭就是她,她媽和她大哥在後面跟著。
王家輾轉了幾個村,最後能在宋岩子村落腳,能住在村南頭宋家廢棄的兩口破窯洞裡,全憑著春花爹跟宋老爺子脾氣相投,聊得來又肯幫忙。
宋老爺子解放初是村支書,在村裡德高望重,平時不輕易發話,只要他老人家開口,那說句話的份量,能把窯洞格子窗上糊的白紙砸個窟窿。春花爹清楚,自家的二閨女跟宋家那小子私下相好的事兒,擔心生米做成熟飯,就主動與宋老爺子套近乎,急著結成對頭親家,春花成了宋家的兒媳婦,那些閒言碎語也就不攻自破咧!
王春花人很能幹,沒幾年就把家裡家外拾掇得像個樣兒了。可有一樣沒變,王家二姑娘的脾氣秉性隨她爹,雖說是一個農家婦女,卻看不起那些下九流的東西,對老頭子乾樂人這一行很不樂意,但又陶醉老頭子吹嗩吶的樣子,沒辦法,家裡頭老的老小的小,趕上糧食歉收,兩大家子十幾口人多少張嘴,吃的喝的都得靠老宋
“ 趕場 ” 往回掙。為了生計,王春花也就忍了,忍是忍,就是絕不讓老宋在家裡頭吹,她嫌晦氣。
有一回,老宋酒喝高了點,一臉興奮,兒子宋小紅和隔壁的谷兒正好放學回來,看老爹挺樂呵,就央求他吹嗩吶聽。兒子喜歡聽,當爹的當然高興了,乘著酒興,把兩個油光鋥亮的黃銅嗩吶,一齊放在嘴裡,雙吹他最喜歡的《黃土情》,那一聲長調之後的慢板,能把人帶進黃土地的歷史中,能把人帶到黃土地所特有的環境氛圍中,之後又用西北民歌上下句對應的和聲,使用單吹、雙吹,變化多端;在嫻熟而又輕鬆的吹奏中,顯得那樣自信,採用單吐、雙吐,把黃土高坡獨有的人聲、風聲、鳥鳴聲融入其中,使嗩吶樂更具鮮明的西北特色,那曲調質樸,深情,包含了老宋對家鄉的熱愛和依戀之情,吹得他如癡如醉。老宋一嘴吹倆嗩吶的本事,這方圓幾十裡還真找不到第二個人來。
兒子隨著嗩吶聲不停地扭來扭去,更加刺激了老宋,也使他精神更加亢奮,鼓起了腮幫子,瞇著小眼睛,在自我陶醉,老宋雖說平時話不多,人長得又不怎麼出眾,可吹起嗩吶來跟變了個人似的,兒子就喜歡老爸吹嗩吶那神氣樣兒,“真是太愜意了!”
正當老宋把這首蕩氣迴腸的曲子吹到興處,王春花回來了,一進門就開罵: “ 死人咧咋的,你吹這玩意兒?再吹,看老娘不把你那破喇叭砸嘍! ”
吹嗩吶跟喝酒一樣,半截腰上被人攔住,那滋味兒很難受。
老宋也急了: “ 媽的,老子給你吹的行不行?這玩意兒咋你了?這玩意兒不是養活了你們老王家一大家子,這玩意兒比你們家祖宗強百 ……”
一邊罵,一邊抄起桌子上的酒碗狠狠砸在地上,碎碗碴子崩起老高,他夾著嗩吶,背著手憤憤地摔門而去。
穀娃兒嚇了一跳,扭頭跑出了宋家院子。
老宋第一次發這麼大的脾氣,讓王春花多少有些吃驚,兩口子這麼多年,不管平時遇上啥事兒,自家老漢總是樂呵呵的,極少見他急眼兒。
王春花呆了半晌,才邊哭邊收拾地上的碎碗碴子。
宋小紅拿著笤帚幫媽媽打掃,嘴裡卻嘟嘟囔囔: “ 媽,我爸那嗩吶吹的多好聽,我們老師都誇呢。 ”
“ 你這崽娃子,別跟俺添煩!告訴你啊,你要敢跟你爸學那玩意兒,看老娘不把你胳膊打折! ”
王春花就怕兒子走上“龜娃子”這條道,打兒子記事起,她就給宋小紅訂了規矩:“長大了,要進城當官兒,千萬不能學你爸當一輩子龜娃子!”
這也難怪王春花,她爹就是這麼看的,別說兩家結成連理,那可是一碼歸一碼,自家姑爺脾氣好能養家是個理兒,可從事這個行當,王老爺子覺得丟人現眼,他老人家常說,這“龜娃子”嘛,跟屠夫沒啥兩樣,祖上要是有人幹這個,子孫後代幾輩子都抬不起頭。王老爺子不止一次勸姑爺說:“哪怕種地受點兒累,也別去幹這個了。”
老宋每次聽後都笑呵呵地說: “ 爹,你放心,咱憑良心,也不是誰想請就能請得動的,主兒家不好,我也不去。 ”
王老爺子看姑爺這樣死心塌地的也就不再勸了,自己總歸是丈人,跟姑爺鬧翻了臉,受罪的是自家閨女,犯不上。不過,王老爺子也知道,姑爺說的不是假話。本村誰家要是有了紅白事,來請他去吹嗩吶,那也是說得過去的人兒家,如果這家人在村裡淨招人嫌,他絕對不去,報酬再高也不去。
北頭四組的庫老漢仗著自己有四個兒子,遇事蠻橫不講理,成天遊手好閒,滋事打架,庫老漢從來不管,結果大兒子強姦殺人,犯法判了個死刑。庫老漢給兒子收屍後,想在村頭辦喪事時,讓庫老二挨家挨戶請人,唯獨請老宋時,庫老漢親自出馬。
老宋咳嗽了兩聲說: “ 老庫哪,我這兩天支氣管發炎,說話都費勁兒,真吹不了嗩吶,你還是去請別的樂人吧! ”
不管庫老漢咋央求,老宋就是咬住支氣管不好,到底兒還是沒去。
最後只去了門中幾個人,草草把人埋了。
說來也巧,沒過兩天,老張當武警的兒子張小兵回來結婚,這孩子是老宋看著長大的,從小是個仁相,警官學校畢業後,在部隊不幾年就當了中隊長,這次返鄉結婚,武警部隊一位支隊政委出差順路前來參加婚禮,縣武裝部黃毅政委,副縣長強濤兩位縣領導特地來陪同。
張小兵在抗洪救災中捨生忘死,救了五個被困的村民,自己卻被石頭砸成重傷,險些丟了性命,經過搶救恢復了健康,武警部隊給他記了個二等功,成為全國武警官兵學習的榜樣。
參加張小兵的婚禮,老宋特地換了身衣裳,叫上那班兄弟夥計,拿著長槍短炮和絃索,早早就來了,老宋連屋都沒進,就和二能站在院子先吹了起來。
村裡幫忙的小夥子、姑娘們見了老宋就咋呼開咧:“快看,快看,老宋叔吹嗩吶來啦!”
老宋嘴上掛了兩個嗩吶,用單吹、雙吹的技巧,完成了一首嗩吶曲《掛紅燈》,把喜慶熱鬧的場面推向了高潮。
“掛紅燈”是根據陝北民歌舞《掛紅燈》改編的嗩吶曲。
正月那個裡來是新年,
大紅的燈粧煸陂T前,
風吹那燈缓衾怖厕D,
我和那三哥過呀新年。
咳……
紅花花紅,綠個個茵,
張生你喲,
你是妹妹小情人 ……
高亢、喜慶的嗩吶聲,驚動了前來祝福的這位支隊政委,在縣武裝部黃毅政委、強濤副縣長陪同下,一齊湧出來看熱鬧。
一曲吹罷,張小兵趕忙給老宋叔敬了個軍禮: “ 宋叔,您也來啦!快進屋喝口水。 ” 轉過身又介紹說: “ 政委,這是我宋叔,是我們這裡最有名的嗩吶手。 ”
支隊政委握著老宋的手說: “ 老宋同志,沒想到在張小兵同志家,我有幸看到了你這樣的民樂大師,吹的哪個味兒呀,不亞於
嗩吶演奏家商清秀。”支隊政委忽然問道:“商清秀,商清秀這個人你知道嗎?他創作的《千里裡的雷聲,萬裡裡的閃》很好聽喲。”
老宋不好意思的搖搖頭。
強濤副縣長湊過來笑著說:“在我們縣上呀,老宋吹嗩吶那可是屬於非物質文化遺產喲。”
支隊政委點點頭:“噢,不過,我可沒有見過那商清秀一嘴吹兩個嗩吶呀!”他轉過身伸出大拇指笑著說:“ 你們這個樂隊,你們這個樂隊都很棒啊! ”
老宋有些拘束的說:“我,我就是喜愛,哥兒幾個也是喜愛而已。”
老張頭臉上開了花似的,他在一旁調侃說: “ 兄弟,平時不是一套一套的嗎,今兒個這是咋的啦,沒詞兒了? ”
“ 建設哥,今天是看在我侄子的面兒上,為咱子弟兵獻上幾曲,沒你什麼事兒,一邊去。別看現在蹦得歡,小心回頭拉清單! ” 老宋笑著又來了。
整個上午,老宋的嗩吶聲幾乎沒斷。
別人不知道,本村人可清楚,這麼多年,老宋破天荒一次吹了這麼多曲子,什麼《好漢歌》、《黃河情》、《士兵花兒》、《百鳥朝鳳》、《秦腔曲牌》
,二能帶的這幫子管樂夥計更是賣力,他們與老宋配合默契,演奏掀起的熱潮一浪又一浪,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方圓幾十裡的村民都趕來了,擠得老張家六大間院子水洩不通,還把門口幾十米的村道都擠滿了。
按老宋的脾氣,往常一般最多也不過三五曲就對付了,可今天的勁頭讓人刮目相看,老張頭知道這是老宋給撐面子,吃飯的時候,把這事兒跟兒子說了,張小兵和媳婦不但給老宋敬了酒,支隊政委還和老宋連喝了兩杯,與宋二能等這些樂人班子喝了幾個來回,酒喝高了,你看那車軲轆子的話說個沒完,個個興奮得溢於言表。
婚禮簡樸而熱烈,支隊政委舉起酒杯說:“我這次來,一來是給鄉親們報個喜,張小兵同志是好樣的;二來是祝福二位新人幸福美滿;三是聽到這聲聲嗩吶,讓人陶醉,從這熱情洋溢的聲樂中,我強烈的感受到了鄉親們對子弟兵的深情與愛戴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