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了,一直不停下雨,秋天夜雨,又是在年紀相當的時候遇著,就別有一番況味。我這個人也許比較善感,但并不多愁。即使人生路上有暴風雨,須要在泥濘中蹣跚,也從不自怨自艾,大概是因為內心中始終留著一縷陽光吧。
奧克蘭夜雨中,記起知堂先生一段寫雨的文字﹕「秋季長雨的時候,睡在一間小樓上或是書房內,整夜的聽雨聲不絕,固然是一種喧囂,卻也可以說是一種肅寂,或者感覺好玩也無不可,總之不會使人憂慮的。」
他寫得真好,是一種喧囂,也是一種肅寂,對比中反襯出心中的洒脫,遠塵俗的清雅。
由雨想到雨中的景致,在我度過大半生的南太平洋,所遇的雨總是急急的,猶以我所居的蘇瓦為最,島上死火山攔住了貿易風吹來的雨雲,蘇瓦幾乎天天有雨,當地耕菜園的東莞人,只管把作物種下去,從來不必淋水。
住在海島離家外出,即使紅日當頭,也會下雨,而且來時也急去也急,路邊諸多綠樹尤以麵包樹最宜避雨,樹高葉大,立於其下,滴水不沾。
一次在西薩摩島阿比亞付近寫生,見到海邊黑色石礫上有座土著住的「法雷」,這種茅草椰葉作頂的房子,沒有外牆,由十多根木柱支撐著,屋邊種有十餘株麵包樹,每株高十餘米,枝繁葉茂,玉立亭亭。此時忽然下起雨來,我就立在麵包樹下暫避,樹上挂滿了圓圓的麵包果,多得不計其數,隻隻大如籃球,一色翠綠,紋絲不動,只聽見雨水打在碩大葉片上「沙沙」輕響。
「法雷」的女主人豐滿健碩,有著玻里尼西亞人特有的長長黑髮,粗眉大眼,她邀我入屋避雨,我笑著說在樹下比較涼快,她便赤足走到麵包樹下与我說話。
雨勢豐沛,看上去沒有收斂的跡像,她仔細看了我未畫完的水彩,驚訝地揚起眉毛,因為彼此靠得很近,可以聞到少婦肌膚的清香,還有一股濃冽的椰子油氣味。
我稱贊她這片麵包樹林,一樹一年可結果二百餘枚,十多株樹一年可收二、三千麵包果,足夠一家人生活了。
薩摩亞少婦輕嘆一聲說,這些樹是丈夫當年為孩子們種下的,一兩株樹結的麵包果就可以養活一個孩子,家中七個孩子,全靠這些樹了。
望著白茫茫的海天,她一雙明眸攸地顯出幾許哀慟迷惘,某日栽樹的漢子出海捕魚,從此沒有再回來。幾天後另一群漁夫尋著了她丈夫的小船,完整無損地在海面漂流,人是找不到了,只把小船拖了回來。
她指著「法雷」簷下黑黝黝的船影,翹起的船首無語指向著蒼穹,「正好做他的墓碑」少婦幽幽說道。玻里尼西亞人有將死者葬在家中的古俗,雖然丈夫屍首找不著了,但她還是期望小船主人的亡魂能尋著歸家的路。
雨勢收斂了許多,她進屋去為我弄一杯紅茶,撫著麵包樹粗壯的枝幹,我想起一位宣教士提起過,希臘文有artos(「餅」或「麵包」)和carpos(「果子」)兩詞,這兩個名詞在《新約》出現過許多次,前者有九十七次,後者六十六次,而麵包果的學名正是把希臘文這兩個字拼寫一起,稱作「artocarpus」,所以不少島民都相信麵包果是上帝所賜的食糧。
在麵包樹下享用女主人的紅茶,盛在一隻搪瓷碗里,茶里放了許多的糖,我便用來就著女主人奉送的兩片麵包果吃,整隻用水煮熟爾後切片,鬆軟的果肉顯得稍許粘稠,如果能用油炸之,則外脆內軟,可口得多,我在斐濟雅薩瓦島土著部落吃過這種油炸麵包果,跟麥當勞的薯條味道相近。
少婦不言不語,捧著自己那杯紅茶,盤膝坐在沙地上,只有海浪在不遠處喧響。
她、麵包樹、無牆的草房、朽破的小船,簡簡單單,平平常常,那種保持接受無法改變事物的寧靜,很能攝去人的魂靈。在這里一切都是順應的,無爭的,地久天長的。
雨停了,謝過女主人的茶點,遁著來時路離去,麵包樹雨後清新如洗,果實纍纍,給人的感覺就是一種不必擔憂的豐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