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辆解放牌军用大卡车蒙着积满灰尘的绿帆布在石子环山路上摇摇晃晃爬行。天空晴朗,飘着数朵轻轻的白云。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云彩就在我身边滑过。放眼过去远山层层叠叠却不用仰视。川南的山,大到令我惊奇,汽车爬了一整上午还在吭哧吭哧地不停往上拱,似乎永远望不到顶。
“这山怎么这样高这样大?”我转头问一路沉默的小战士司机。
“早呢。”他含含糊糊地咕噜一声,仍旧专心盯着前方。
汽车一个转弯,视野突然开阔起来,蓝天下满眼竟是梯田!黑色的田埂像墨色的线条随意宛转交叉,忽上忽下,忽前忽后,沿着山脊起落飞舞,将整座整座大山画成条条美丽的曲线。被田埂分割的秧田充满了水,静静的,平平的,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纵横相连,延绵数里。秧田在墨绿的山林衬托下,映着天光闪闪发亮,就像千千万万面明镜镶嵌在高高的大山里,宛如天上的梯田。这不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它是川南人呕心沥血的生存杰作。
车子再往上开,天空渐渐阴了起来。大山也荒凉许多,平缓许多,树木消失,仅剩下贴地的野草。奇景又出现,起伏的草原密密疏疏散点着灰白的团形物,我开始认为是绵羊,却又生疑:诺大的荒山怎么会有人居住?车子开近才发觉原来是一簇簇滚圆的山石,像一群群绵羊聚集在一起,间或零散“数只”星星点点洒落在“羊群”周围,方圆十里同一景色。
美啊,我不禁赞叹起来,一个上午的爬山竟然有两次艳遇,我不得不说川南的大山真美啊。她美得震撼,美得神奇。她大气又不失华丽,她被精雕细琢却又不失原始的自然。名山胜水尽人皆知,而她却像在人头纷杂的农贸市场中,腾然回首撞见了一位略施粉黛的美丽村家姑娘。
汽车仍旧努力上爬,天色愈加阴暗,已分不清是云还是雾,天地几乎染成一片。灰蒙吞噬了万物与生灵,眼前只看得见泥泞的山路和路旁仅剩的黄泥山壁。偶尔几棵被湿水浸黑的枯树枝站列在崖边,狰狞地枝楞着扎向天空。车队穿过隘口终于开到了目的地——一个不知名的劳改基地。
老刘和大李从另两辆军车上跳下来。毕竟他们年长,早已预先穿好军大衣。而我凭着年轻火壮单衣单裤硬顶着冷气的袭击,呼哈呼哈尾随着他们寻找劳改办公室。此地给我第一个感觉就是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你所触摸到的物件还有包裹你周围的空气都是湿漉漉的,永远散发着一股股霉味。只有办公室里生着的炭火盆总算给人一种安慰。
老刘递上北京XXX专案组的介绍信。“哦!你们是中央来的,快请坐!请坐!”基地革委会负责人看过介绍信忙不迭地招待。
“我们想找一个叫潘觉新的,1935年他是国民党苏州看守所的小头头。”大李解释我们不远万里来此地的任务。
“对,我们这里有这个人,不过……”负责人面露难色:“就这一间办公室。你们可不可以到他的宿舍问话?”
潘觉新倒是住单间,号称的宿舍只有一张铺,地是湿的,所有的摆件也都是潮呼呼的发粘,称不上床的“铺”横盖着一条“被子”,厚厚的破烂到已分不清什么是棉絮什么是被罩,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墙是裸砖垒就,勉强算是一间屋。潘觉新从工作作坊回来,穿着和他的“被子”一样的“棉袄”毕恭毕敬坐在铺上。皱巴巴的脸真的辩不清他的年龄。谁也想不到眼前的这位竟是曾经养尊处优,叱咤风云的国民党监狱官。
问话完毕,我们有空闲在基地转一圈,这是座位于深山老林里的硫磺提炼厂,仅有一条路通往山外。据说每天有十五顿硫磺由解放军卡车运出。大山靠硫磺厂一侧的整座山坡树叶被硫磺熏得枯黄一片。生物且如此,那活在这里的人呢?
任务完成,搭车出山,走了另条路。由于是下山,解放牌卡车顿时活泼起来,在弯曲的公路上扭来扭去像是跳秧歌舞,天也逐渐晴朗无云。快接近平原时,太阳炙热烤人,没多久便晒干了全身的潮气,心情也不禁爽快许多。路边的松树林中渐渐显露出人工的痕迹,是梯田?又不像。怎么有一堆堆坟头?
“那就是坟头。”开车的解放军大哥回答:“等会儿你还可以看到更多的呢。”果然,车子翻过一条山脊,哇!老天爷!就像来时突然撞见天上梯田后的惊奇一样,我又睁大了眼睛——满座山坡整整齐齐层层排列全是崭新的坟头!从公路的下方一直挤到山顶无一空隙全是标准划一的坟墓!山坳当中一条花岗岩台阶从山下跨过公路笔直通向山顶。而在山顶的最高处一座巨大的红卫兵塑像耸立在蓝天下,那红卫兵右手捧着红宝书,左手高举火炬,背后是漫卷西风的红旗。
“这是……”望着这密密麻麻的坟头我一时没转过弯来。
“红卫兵烈士陵园。”解放军大哥解释道:“所有的坟头都是在一场武斗中死的,像打仗一样。”
“这么多?!”我倒抽了一口冷气,呆在那里有点不敢相信。
“这还是打赢一派的,输的对立面尸首都不知道扔在哪里呢。”解放军大哥咂咂嘴叹息道。
“果然是真枪实弹的打吗?”我还是不大敢相信。
“要是只用刀棍,能死这么多人?看见那两条河了吗?”解放军大哥指了指挡风玻璃前方。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车头的下方两条河流正好汇聚在此,将一座小城镇一分为二。
“再看两河当中夹着的三角洲。”大哥进一步指明:“原来有座桥连通城市与三角洲,武斗就是在那儿发生的,那座桥也在战斗中打没了。”
许是触景生情,解放军大哥的话匣子打开了。经他的描述,我知道了这场武斗的详细经过:三角洲原本无人居住,六十年代初中苏交恶,国家大兴三线建设。这个无人知晓的小城市突然热闹起来,一座生产枪炮的军工厂在三角洲破土而出。几年后文化大革命“春风”吹到这个小城市,城市居民照例分成两派,一派以原居民为主,一派以军工厂职工为主。军工厂派仗着自产枪炮拒不臣服,原居民派视军工厂派为眼中钉,欲铲除而后快。无奈三角洲与城市仅有一桥相连,易守难攻。所幸当地军区背后支持原居民派,枪炮自然也有了来源。
双方怒目相对,火花一碰,一场桥头堡的争夺战终于打响。一方喊着“誓死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据关死守,一方喊着“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胜利万岁”赴汤蹈火,视死如归!沉寂了二十年的枪声又回荡在江面上。那声音清脆了许多,更像喜庆时的成串鞭炮。不过射在人身上一样的鲜血飞迸,一样的魂断桥头。战斗是如何惨烈已无人知晓,恐怕只有现场参战的鬼魂们清楚。反正被围的孤立无援的军工厂派最后撑不住,倒了下来。桥被攻破,杀红眼的原居民派涌了进去……
眼前的坟堆就是胜利一方的“烈士陵园”。
缅怀“先烈”,树碑立传,原本是革命的光荣传统。花大力气,洒大钱修“烈士陵园”无非想告诉后代,你们的幸福生活得来不易。只是眼前的“烈士陵园”能说明这个问题吗?你的敌人是谁?你为什么去死?凭什么非得用刀枪生死对决?就像文革时期的许多事情,发生时血脉偾张,过后却备感不可思议,甚至觉得滑稽可笑。武斗,杀人,在那号称最大“民主”最大“自由”的文革时代可以毫无约束毫无道理的发泄。人们灵魂深处的邪恶经革命理论华丽包装正当地爆发出来。这是人类最大的悲剧?还是带着眼泪的滑稽戏?!
汽车穿过花岗岩铺就的石阶车道时,我无意向下看了一眼。“烈士陵园”的脚下还有一个墓地纪念碑,比红卫兵塑像矮小简陋许多,像是砖砌,外表的白粉斑驳。
“那是什么?”我问。
“那是解放战争烈士纪念碑。”解放军大哥回答。
我顿时语塞,两眼俯视着“解放战争纪念碑”久久没有离开。造孽啊,什么缘由将这两座纪念碑连在了一起?一座巍峨,一座寒酸,历史在嘲笑谁?
汽车在即将转离“红卫兵烈士陵园”时,我又抬眼望了一下山顶上的红卫兵,她还是那么雄伟,正义,并昂着头傲视着脚下的城市和“解放战争纪念碑”。
以此文纪念文化大革命正式拉开帷幕五十周年
2016/5/14 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