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後,海邊的比哈(Piha)完全失去夏日特有魅力,多得不計其數的依山面海渡假屋門窗緊閉,門廊里的吊床,陽臺上的安樂椅空寂無人,那些曬得像熟透小龍蝦的俊男美女全都消失了。沙丘上救生員守望的小木屋,三五隻海鳥呆立檐下瑟縮。剛剛開始漲潮,吹著微微的海風,盡管是晴天,又時近中午,但南極冷鋒北上帶來的寒意,還是令照射在身上的陽光一點也不暖和。
七十米高的獅子山孤懸圪立水中,它曾是身後那覆蓋著蔥郁雨林的火山山脈的一部份,似乎在十六億年前火紅的岩漿湧向大海時,衝得過於急不可待,待它撲到了水里,水火之爭中海洋卻佔了上風,岩漿終於停止流動,高高的獅子岩便獨白留下在那里。
懷塔茄里山區并沒有甚麼高峰,但它崖壑幽深,峰巒疊起,飛瀑隱現,山險林密,如同一道綠色屏障由曼努考港灣(Manukau Harbour)向北延伸呈凱帕拉港灣(Kaipara Harbour),漫長的黑沙灘迸濺著塔斯曼海的白色浪花,帶有一種草萊未闢,不可嚮邇的蠻荒之美,這種美在比哈達到了盡致,超越了鄰近的華蒂普(Whatipu)、凱里凱里(Karekare)和比塞爾斯懷(Bethells)這幾處海灘。
幾乎所有的弄潮兒均視比哈為衝浪的樂園,因為這里浪大風急,水流复雜,險象頻生,極具挑戰性。而健行者則被穿越雨林的無數小徑所迷,在那蔭可蔽日的綠色世界里漫步似乎更安全也更祥和,有時還會有意外驚喜,我就曾經在離希拉里徑起點不遠的山谷里,遇到一隻美麗的雉雞,它居然拖著長長的尾羽,慢條斯理踱過來,悠閑地從我手中取食野菊。
在冬日的早晨,我不曾入山健行,只在沙灘上信步,變成無人世界的比哈籠罩著一種久違了的寧靜,萬分奇妙的寧靜,四周突然這般寧靜,反而使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居住在城市的人,毋論晝夜都為嘈雜市聲所包圍,這是一種噪音的困擾。珍寶機飛越頭頂的天空,重型卡車隆隆駛過,鄰居在院子里修剪草坪的機器轟嗚,踫上有一位皮衣騎士飛車經過,絕塵而去,那消音器留下的「辟拍」爆炸聲,都可能令你忍無可忍,不禁想怒吼抗議。
測計聲音相對強度的單位是「分貝」,珍寶機一百二十分貝,重型卡車九十分貝,吸塵機八十分貝,就連我家廚房用來打果汁的攪拌機也可能發出同重型卡車一樣的噪音。而平常人聽到五十至七十分貝的聲音就已經覺得不適,據說人類講話的聲音可以達到六十分貝,怪不得我每次去中餐館「飲茶」,都會覺得那一片「嗡嗡」交談聲令人心煩意亂。
我們平時只注意到空氣污染,食物污染,卻忽視了聲音污染。很少人注意到每年都有數億人的生活由於噪音受到重大干扰,更有數千萬人因此聽覺受損甚至完全喪失。
噪音傷人害人,西哲叔本華就曾經把馬車夫揚鞭赶馬的聲音形容為「麻痺頭腦,摧毀思想」。
在寧靜的比哈獨自信步,想起三十多年前讀過的一篇贊美寧靜的短文,作者感嘆道:「寧靜可以塑造勇敢思想和鮮明形象,重振青春信心与活潑精神,而且使事物顯出清晰輪廓。寧靜可以調節我們的思想和衝動。如果沒有寧靜,我們就會喪失一份人性。」
有些人來到紐西蘭,非旦不欣賞與享受此間獨有舉世難尋的寧靜,反而百般抱怨,他們最反感最不能忍受的,恰恰正是這一種千金難買的寧靜。我們從甚麼時候開始變得害怕寧靜?我們為甚麼會對嘈雜習以為常,甚至不由自主地的喧嘩製造噪音?我們有沒有想過,許多的煩悶苦惱困擾,恰恰正是內心缺乏寧靜所致?
「喪失寧靜,我們衡量他人的能力也會失去,我們將以別人的噪音總和來衡量他們。而不以其善、懼、憂傷和驚愕的總和來衡量他們。沒有寧靜,我們全會減低了觀察力、思考力、愛護心、親近感,老實說,舉凡真能使我們成為萬物之靈的那些事物,都會因此而減少。」
保持寧靜,就可以聽到自己內心的聲音,對某件事良知的判定,對某個人情感的投入與獻出,并非即興隨意就作出。每遇歷史的疑問,真理的迷惘,社會的難題,人生的抉擇,只要不狂躁衝動,不人雲亦雲,不趨炎附勢,保持寧靜,我們的內心往往會給出正確的答案。
攪亂我們心靈深處一池春水的,正是那世俗平庸的苟且,以及功利的渴望,還有對強權的畏懼,正是對個人自主自信能力的缺乏,所以我們害怕一個人面對,害怕一個人獨處,害怕得不到他人的支持與認可,離不開同文同種卻又相互排斥的群體,所以我們像狐狸和狗一樣成群結隊,卻無法像獅子和老虎一樣獨來獨往。
在上車離開比哈之時,我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拍岸濤聲中這個聲音顯得非常輕微,那是海風輕拂枝梢最後幾片樹葉的「簌簌」聲,科學家說風与樹的呢喃低語僅有十分貝,怪不得極之悅耳動聽,柔和得如同來自心底深處的嘆息,只象是人與神正在傾心對話。這片天籟似是在告訴我們,不管玉樹臨風,抑或老態龍鍾,須懂得人生一世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功名利祿,轉眼成空。只有保持寧靜,才能永遠活在幸福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