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冬之交來過圖朗伊（Turangi），如今重游，與好友一起租了一間粉紅色的小木屋，款式與設備都是幾十年前的老舊，座落在一條僻靜小街的盡頭，去湯加里羅河釣鱒魚與健行要走上一段很長的路，這可能也是它的租金低廉得難以想象的原因之一。

  出游之所以揀選住宿渡假屋，是因為能有一個家的感覺。

我們都喜歡這個一廳三房獨立的空間，在廚房做牛腩海苔湯麵。起居室里有小小書櫥，甚至還有一個壁爐，房東已經在那里堆滿了劈好的木頭，晚間老友圍爐，以普霍依芝士送瑪塔卡納紅酒，真有講不完的夜話。

圖朗伊的夜晚很冷，但是來這里旅行又是要非常冷，才能盡興的，因其中必看的是雪山與霧淞。

二千九百七十米的魯阿佩胡雪山（Mt.Ruapehu）近在咫尺，車子在國家公園盤旋的山道上爬行，去歲所見一片冰雪皚白不復再現，難免心生幾分遺憾。不過路邊叢林仍見樹挂，草坡霜白還是有的，倒是那藍色天幕上的雪山峰影，卻比去歲所見更加俊秀壯美，煥發出一股千萬年亙古不變的肅穆莊嚴。每次在這片美景面前駐足，不僅僅是為了拍照，更是要在那一刻，把自己安放於天地之間一個正確的位置，在大自然背景下明瞭自己「適當的尺寸」。

在高聳入雲的魯阿佩胡雪山足下，我只意識到自己只如一介微塵，這正是適當尺寸的我，風吹吹就無影無蹤了。

對於一介微塵，任何的贊美，賞賜，名利，地位，有意思嗎？！

這并不是因為有多清高，只是自己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完全不配罷了。

之所以記起林語堂幾十年前的「適當的尺寸」一說，皆因有許多感觸。這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忘卻了他自己的渺小，變得焦慮、自負與狂燥，林語堂將此歸納為「自負症」，主張在大自然這個療養院里，通過遊山玩水給人帶來一種化積效驗，使之清心凈慮，掃除妄想。

林語堂如是說，當然有他的理由，不妨仔細審視一下自我，人若狂妄自大，是因為他從未見過真正的恢宏偉大而已。正如那些自以為很了不起，無所不知的人，大多都是沒有念過幾本書而且是不懂得獨立思考的人。

而自我感覺極好，似乎高高在上「一覽眾山小」的人，多怕只是僅僅爬過土丘，只看過幾堆田頭土，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人。

每登雪山，都要深深呼吸那純淨極冷的空氣，它在肺部會產生刺痛，但絕對能令人神清氣爽。欣賞穿著各色滑雪服和風衣的男女在雪谷坡道上滑行，遠遠望去如彩色的甲蟲蠕動，活動能力差一點的留在平坦的雪地，搓雪為球，祖孫互擲，父子同樂，滿目都是興奮而又激動的笑靨。這一幅繽紛多彩而又生動的圖畫，總讓人覺得生活本應充滿鮮艷色彩與豐足快樂。

今年紐西蘭的天氣實在太壞了，雪山上的太陽只映照了大半天，就為密雲所蔽，次日行走湯加里羅河，天就陰了下來。玩飛釣的人天還沒有亮就佔據了河上許多的Pool，據說要等到雨天，他們的漁獲才會有所增加。

沿著河畔步道信步，一側是人家後牆，一側是湍流的河水，寂靜之中的惟聞水聲「嘩嘩」。在葉已落盡的楊樹下有一張木凳，河水就在面前奔流，離我不遠處，耐心的釣客佇立水中紋絲不動，在這里讀杜蘭朵夫婦寫的《文藝復興史》別有一番滋味。

杜蘭朵夫婦生動的文字，使人想象歐洲的大教堂高聳的尖頂下，牆壁上無數雕像，籐蔓花飾與彩色玻璃的窗戶，那些畫在天花拱頂的油畫，還有藝術家與城邦家族千絲萬縷的關系，生機蓬勃的社會，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如佛羅倫薩這樣的城市，是怎樣孕育出眾多偉大藝術家來的。他們富於想象力與創造性的作品，為我們留下了無疑無價瑰寶，那些作品中筆觸、色調與線條里面蘊含的熱情、溫柔與虔誠，那一種令人心顫慄悸動，產生敬畏膜拜的，莊嚴與美麗的人文或宗教情懷，他們在幾百年前創下的激情与智慧的高度，迄今仍然無人可以踰越。

就此而言，今天的我們是進步了呢，還是一直在倒退？

同伴們穿過吊橋獵影去了，留下我獨坐河邊，凝望足下河水歡躍奔流，那里隨便一塊卵石的年頭，都較我在世匆匆幾十年要長久百倍。頃刻間我的思緒跨越千百年時空，一個人未必能夠成為偉大的創造者，但完全可以欣賞與熱愛偉大的創造，讓這些偉大的創造之中最美好的普世價值，包括自由平等博愛以及信奉上帝，引領我們的生活与心靈！只有在懂得、理解與相信這些東西之後，人的生命才能真正充滿希望、喜樂、感恩，從而得到靈魂的永生。

離開粉紅小木屋的時候，昨夜的餘燼仍在壁爐中微弱發光，四鄰門窗緊閉，未聞人聲，實在有點不捨人煙稀少的陶朗伊，她非常年輕，見不到紐西蘭其它小鎮常有的殖民地遺風，甚至顯得有點平庸，但這個小鎮在凡塵保留了一種仙風道骨的脫俗，她更是通往北島最美之處的樞紐，在這里我得以與雪山河水為伴，同自己的內心密語，再一次袪除那些忘乎所以的自大狂妄，明瞭個人在天地之間「適當的尺寸」，這便是我愛上她的緣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