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第一次見阿俊,是在畫友卞師傅的家里,面前是一個長得端端正正的青年,一雙眼睛不但有神而且非常大,人顯得有點清瘦,但聽卞師傅說,他正在練健身,習國術,喜歡廣結四方朋友。那次聚會有五、六人,盡管天氣不好,眾人興致卻很高,遂結伴同往東山遠郊寫生。走在田野上的阿俊衣袂在寒風中飄舞,步履輕健,很有點仙風道骨的風采。阿俊對我那天畫的一幅袖珍油畫寫生很感興趣,就討了去帶回家,我們也就開始了交往。
那年頭朋友之間交往因為經濟拮据,物質匱之,極少上茶樓餐敘,多是到彼此的家拜訪。我到過中山六路一條小巷里的何家很多次,何家大屋有許多房間和幾個庭院,作為這一片房子的主人,阿俊母子被剝奪權,擠到了其中兩個房間,外加門外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我倆就坐在院子里對談,還記得每次去他母親端出來的都是香洌的茉莉花茶,一杯清茶,坐而論道,無所不談,很快就成了好友。
在我人生低潮的苦難歲月里,這位文靜的青年成了我傾訴心事的對象,他告訴我,盡管這個年頭幾乎人人都吃苦,但每次聽了我的故事,還是會感到震驚,世上沒有比無害的人受害更荒唐的事了。他不太講自己的事,只知道他因為體弱一直閑賦在家,看看書,練練拳,靠什么日子過得這般清閑,他也沒細說。
交游廣闊的阿俊,往往會認識一些很特別的人,能人或者奇人。通過阿俊的引薦,我認識了健身界元老譚文彪,譚師父除了精於健身,還是硬氣功高手,五十年代在越秀山體育場公開表演過「上下釘床汽車過身」的絕技。他訓練的徒弟陳鏡開,為中國打破過最輕量級舉重世界紀錄,盡管這樣,譚師父一家在文革中仍被掃地出門,擠在一間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屋里。這位世界知名的健身家就在家里暗中授徒,阿俊學健身,我練西洋拳。對我的「不僅精神要強大,身體更要強大----絕不被擊倒」這一理念,阿俊是完全贊成的。如是練了幾年,彼此都有了明顯的長進,記得阿俊說過,若果時光倒流數百年,他和我就可以雙劍合璧,縱橫天下,了無牽挂地過一個洒脫人生。
有一次他甚至帶了整整一個粵劇團來我家,也不曉得他用何妙計把二十多個男女演員妥善安置在如此狹小的空間里,還弄出一頓北京水餃,款待這班來自粵北清遠的青年演員。
阿俊的女友很年輕,長得也漂亮,活躍得像一隻跳來跳去的金翅鳥。在阿俊的策划下,我和女友跟隨他倆去了一次清遠旅行。此行目的有二,一是為了探班,去看看粵劇團的演員朋友;二是想去北江上的飛來寺。在文革後期這種未經單位批準的私自出遊非常危險,但我們四個年輕人居然說動了飛來寺中留守的尼姑,拿到一間名為「耕體」的禪房留宿。曾經香火鼎盛的名寺早已在十年浩劫中成為廢墟,我等四人在北江邊登上一葉漁舟,阿俊買下梢公晨間捕得的數尾鮮魚,与他傾談甚歡,泛舟兩岸青山之間的功夫,那梢公已在艇尾將魚炊熟端了上來,四人擠在搖搖晃晃的艙里大快朵頤,那真是平生嘗到過最新鮮味美的食物。
次日在縣城觀看粵劇團首演革命樣板戲《杜鵑山》,我等被安排在前座第二排,帷幕拉開後,我們大部份的時間都花在辨認台上角色是哪一個熟人扮演上了。年輕人們的演出十分賣力,但也笑話百出。游擊隊員以駁殼槍瞄準匪兵扣下扳機,幕後負責音效的卻未能同步製造出槍聲,匪兵只得站立不動,待那隊員下意識收回槍察看,此刻槍聲突然響了,那匪兵立即應聲而倒,引起臺下一片鬨笑。
扮演主角柯湘的演員是劇團的台柱,高佻漂亮,我們四人都注意著她,終場前她與眾匪兵激戰,一個高難動作後橋踢槍,竟把紅櫻槍踢到台下來了,差一點命中坐在前排的縣革委會書記,場內又是一陣騷動。
臨行前劇團招待我們吃了著名的清遠「二黃雞」,阿俊再次展露交際手腕,敬酒,讓菜,使歡送宴由始至終不見冷場。因為他的牽線,我們和這班紅色梨園弟子的交往維持了相當長一段時間。
假若說文革是政治海嘯導致人人自危,那麼隨即而來的改革開放便是經濟海嘯,其勢更為迅猛,我被浪花推送至天涯海角,阿俊則捲入了人人致富的經濟狂潮,彼此通過幾次信就斷了音訊。
三年前,我的小師妹---譚師父的小女兒在美國巧遇阿俊的前女友,這隻「金翅鳥」依舊活躍,奪得過美國民族舞冠軍,通過她與阿俊有了聯系,睽違已久第一次通話,他和我都不禁唏噓,哽咽了幾分鐘說不出話來,接下來談了許多彼此的經歷與家況。
阿俊在九十年代中承包了石礦場,春風得意數年,便因三角債而陷入窘境,生意倒了還欠下巨債,被迫遠走他鄉避債。經濟狂潮中的他不再是弄潮兒,反成了掙扎浮沉的溺水者,在中華大地上東躲西藏的這段日子里,阿俊幾乎失去了一切,生意,房子,妻子包括自己的女兒。
「你現在如何生活呢?」我不得不問這個問題,盡管對於一個近七十歲的男人而言,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問題。
「我在一個朋友家暫住,每日替他買菜做飯,打掃衛生,偶而回姐姐家住幾天。有地方棲身,有飯吃,所幸無病無痛,這是唯一的本錢,我也知足了。」
聽說阿俊曾經到處向親友借錢以度時艱,時間長了,別人也嫌棄,避之唯恐不及,除了親姐姐,交游廣闊的他也就不再与任何人來往。
我曾寄過一些少得可憐的錢給他,他還嘗試讓自己的女兒同我兒子交朋友,盡管他的孩子這般忤逆,阿俊依然充滿愛意想為她謀一條出路。之後不久又沒了他的音訊,答應寄給他的書也就一直沒有付郵。
今年農曆新年,突然接到阿俊的拜年微信,方知他罹患淋巴癌,頻頻出入醫院接受治療,十分痛苦。在微信中他如是說:「收到了你的回訊,同樣欣喜,應該說我們整整一年多沒有聯繫了。這主要是這期間我一直和病魔鬥爭著,前景渺渺,心思全無,所以也絕少和親朋通訊聯絡。你是我在這個世間上唯一的一個讓我經常想念的人。這除了我們有著共同坎坷波折的命運外,你的多才多藝一直令我折服,讓我為你的懷才不遇和命途多舛扼腕不已、難以忘懷。但長期的病困,前程未卜,怕你牽掛,也心疲意倦,所以一直沒有和你聯繫。畢竟新年伊始,萬象更新,記掛著你們的近況,也提起精神,給你發了訊息。欣喜的是你們苦盡甘來,步入佳景,確實令人振奮!我一直住院,春節稍回家休息,節後再回醫院。有時間望給我來個電話,聊聊,以解想念之情! 」
我立即打了電話給他,無人接聽,之後就微信與電話都得不到回复,如是又是半年,美國的小師妹告知,阿俊已於七月某日乘鶴西去,離開了這個人情冷暖的世界。
怔怔望著手機屏幕上阿俊留給我最後的話語,萬分難過卻流不出一滴眼淚,思前想後相識一場幾十年,聚少離多卻彼此惦念,始終未能相忘。只是念及他生前落寞,身後淒涼,我卻沒有加以援手,不禁自責沒有好好關心他與幫助他,這一種對摯友的疏忽,使我不能饒恕自己。
人老了還貧病交加是很悲慘的,幸運的是我因為幾十年沒有見過阿俊,還保留著當年遊古寺,泛舟北江同啖鮮魚的記憶,他在我印象中永遠那麼年輕,淡定,仙風道骨的脫俗出塵,一直與我并肩走在田野的輕風里,談詩論畫,充滿憧憬與信心地熱愛生活。
阿俟,不管你在別人心目中怎麼樣,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