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夫妻來自廣東台山上川島,夫妻倆的膚色,帶著一種久享田園生活之人特有的黝黑,煥發著健康的紅潤。握手的時候,感覺得出他倆掌心的厚茧,那是辛勞數十年留下的印記。那做丈夫的與我同庚,幾十年前并不相識,但凡我等經歷過的,他都經歷過,如今我等享有的,他亦享有。話題打開之後,就幾乎停不下來了。
盛產海鮮與茶葉的上川島,過去一直是大陸的軍事禁區,近幾十年才解禁,被打造成觀光勝地。這對夫婦生於斯長於斯,迄今眷戀故地,未肯移居紐國,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來這里探親訪友。
令我驚訝的是他倆過人的充沛精力,在許多七旬長者竭力維生保命之際,這對夫妻就像持假期打工簽証的外國大學生,一出機場就如饑似渴地工作。孩子家里室內戶外一切可以整理的,很快就整理完畢了,又向女兒討要工作,女兒剛買新房,便訂了四十株樹苗,讓他倆負責栽植,心想起碼夠老人家忙上十天半月了。豈料當天回到家中,兩老手心一攤又向她討要工作,四十株樹一天就種完啦。
夫妻倆不缺錢,在島上有自己的豬肉檔,收入不菲,妻子負責店面,許多客人都專門找她,只有一個請求,就是切肉過秤之前,唱一首山歌。可以想象那一場景,亞熱帶的驕陽下,上川島某處的肉檔邊,圍上一堆人,聽老板娘唱台山民歌,抑揚頓挫的音調乘著海風遠揚……
經不住在座之人的再三請求,夫妻倆終於開口唱起山歌來,村姑漁夫的民間歌手,唱頌生活,直接抒發胸臆,多是男歡女愛,盼郎早歸,祈子快高長大,求天官賜福,也只不過是求一個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好年頭。未經任何訓練的嗓音,經陽光雨露滋潤天成,歌詞大多是即興現唱現編,不但有平仄押韻,字句都有深情寓意,聽得眾人如痴如醉。
一曲唱罷,引出一段山歌結緣的佳話,五十多年前,女的挑擔行經山谷,見坡間打石壯漢英姿,順口送去山歌一首,那男的聽了,即回贈一首,兩人一個山上,一個山下,憑著山歌對唱,已有了幾分意思。
十年浩劫中,女的父親因歷史問題被監護審查,負責看守的正是山上打石的山歌男,雖然自己根正苗紅,但人性未泯,暗中照顧女的父親,後來兩人患難之中見真情結為夫妻。熬過磨難,苦盡甘來,只當作是「人生來便受苦」的尋常事,聽不到半句怨懣,依舊是始終如一的本份,勤儉與踏實。說到這里,做丈夫的笑著說:「當年我倆是一張被蓋兩個階級!」真是述說陳年往事也如唱山歌一般。
做丈夫的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談話之餘又發現可以由他來做的一件事,露臺的地板油漆剝落多時,「這樣會朽壞的,你有砂紙和戶外用的油漆嗎,一個下午,我就可以修理完畢!」
「你們倆還是唱多幾首山歌罷。」女兒笑著規勸他倆,她告訴我,母親還上過電視節目,在接受央視採訪時,邊採茶邊唱山歌,她的歌聲傳遍天下千萬家呢。我只徒呼遺憾,沒有把他倆的山歌錄下來。
送他們離去時,見了我家車道旁盛開一片紫白相間的瓜葉菊,夫妻倆興致來了,剛想唱山歌,蛙妻不慎滑了一下,那做妻子一邊攙扶她,一邊即興唱出兩句山歌來,聽上去是那末地溫婉柔和,宛若長者兼朋友的勸告提醒,久久縈繞迴響不散。
望著他們的背影,我想起賽珍珠的《大地》,魯迅的《潤土》,還有林語堂的《吾土吾民》,里面寫到的不正是這片可愛土地上的人民嗎?!毋論經歷多少戰火動亂,熬過多少災荒饑饉匱乏,這些性本善良的人,身上美好的特質依然頑強地存留下來,就如同他們唱的山歌,充滿樂天知命的諧趣,情真意切的誠摯,永不泯滅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