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晚餐,和蛙妻「二人世界」,將瓦努阿圖友人所贈两尾小魚以姜葱蒸之,此魚可比美鰣魚,肉質細嫩,味道極鮮,實乃蟄居南太平洋數十年所食海鮮中之極品。蛙妻向嗜食魚身上刺多的部位,大快朶頤之際,一尾魚僅食其過半,蛙妻突然起身直奔盥洗室一陣猛咳,她被魚刺卡住了,吐出唾沬已帶血絲。
出現在我腦海里的第一個字眼便是﹕「骨鯁在喉」。
鯁者,食骨留咽中也。晚清文人林紓亦曾言﹕「正以骨鯁在喉,不探取而出之,坐臥皆弗爽也。」憑有限的醫學常識,沒有著她吞飯飲醋咽韮菜,立即飛車前往附近的二十四小時診所「白十字」求醫生探取而出之。
「白十字」在私家醫院樓下,雨中的停車場只有幾輛車,門面的燈火稍嫌黯淡,在櫃臺填表時,瞥見牆上的值班表,是夜當值的是陳、陸两位醫生,心中暗喜,言語溝通是不必擔心的了。
求診者不足十人,均靜靜坐着,不聞痛苦呻吟、孩童哭鬧,前臺接待,護士小姐都細聲細氣,輕手輕脚,很喜歡紐西蘭醫院和診所這種安靜有序的氣氛。
粉壁上的大圓鐘指向六點半,高瘦的陸醫生拎著外賣回到診所,只有陳醫生一個人在忙,候診的有一對白人母女,一對白人夫婦,一對島民夫婦,一位南亞裔年輕人,蛙妻排在第五。悄聲与蛙妻耳語﹕「大概要等到九點!」
不到五分鐘已聽唱名叫喚蛙妻,不由大喜,入房後由一身藍衣的女郎量計體温、血壓,詢問病情,又被請出房間回到座位上繼續等,原來這是見醫生前的例檢。
一小時,两小時過去,救診者、護士、醫生仍然安之若素,細聲細氣,輕手輕脚,其間進來一抱着病孩的洋婦,跟前臺講幾句便直接進了房間,隨後一高個子攙扶着老人來了,也進入另一間房,接著再來一坐輪椅的少女,由父親推着又進了房間。蛙妻的第五成了第八,沒有人抱怨,都靜靜地坐等,我們亦不例外。
蛙妻骨鯁在喉,坐立不安,甚是弗爽,只盼醫生快快探取而出之,只是又等一小時、两小時。十點半左右,講粵語的陸醫生請我們進入他的房間,在蛙妻的嘴巴里找了良久,沒有發現有魚骨。蛙妻堅持感覺得出骨頭就卡在咽喉里,陸醫生表示他要立即咨詢奧克蘭醫院的專科醫生,「我去打個電話,別擔心,我馬上回來。」
專科醫生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鱼刺已吞入胃,留下傷痕作痛﹔二是魚刺卡在某處,只是未被發現。陸醫生表示可以寫轉診信讓蛙妻去奧克蘭醫院處理鱼刺,我戰兢兢問之﹕「到了那里會不會又等很久,我們在這里等了足足四小時。」陸醫生溫和地笑答﹕「這里個個都等了四小時的啦,那邊的情況我就不清楚了。」他出去寫信之前安慰我們﹕「我現在去寫信,別擔心,很快就好,不必等四小時。」
五分鐘後他就把信交給蛙妻,客客氣氣送我等離開,同時不無歉意地表示由於卡魚刺不屬ACC賠償范圍,我們必須繳交診金。這在我心里留下一點疑問﹕「緣何在家中換燈泡扭傷腰可以向ACC索賠,唯獨在家中吃飯骨鯁在喉就不可以索賠呢?」據說人在紐西蘭住久了,都會有這種被寵壞了的觀念,似乎對享受公共服務免收費用習以為常。
奧克蘭醫院急診部燈火通明,地面上標誌着求診的第一步、第二步与行進路線,求診者依次先接受量體溫測血壓,詢問病情,再進入第二步填表登記,完成第一步和第二步後就在候診室等待。在這里又見到在「白十字」求診的病人,也是轉診來的。還有「聖約翰」救傷車急馳送到病人,躺在擔架上匆匆抬進來,两名警察神色凝重進進出出,似是送犯人來求醫。
五分鐘之內蛙妻就被領進里面的另一個候診室,一列沙發坐着六、七個病人,外加两張可調整的皮沙發,有個女孩正舒服地半臥着玩手機,我們在這里上網,為手機充電。和「白十字」一樣,候診室里非常舒適和安靜,電視里播放着肥皂劇,茶几上擺着時裝和園藝雜誌,一如自家客廳。
一身綠衣的專科醫生把我們帶到他的房間,他自報年齡二十七歲,稚氣未脫的金髮美男把許多的醫療設備包括內窺鏡稱為「我的玩具」。醫生很快就用內窺鏡找到了卡在蛙妻咽喉處的魚骨,但一手持鏡,一手用鉗,無法探取而出之,便把我們帶到「工作人員基地」找幫手。「基地」內盛況令人吃驚,有幾十人在忙碌,也是人人細聲細氣。
金髮美男引領我們坐電梯上了一層又一層,在長廊里過了一道門又一道門,見我們如入迷宮般困惑,他體貼地說﹕「別擔心,等一下我會送你們出來。」
在一個大手術室里,金髮美男得到召來的助手配合,大屏幕上圖像清晰顯示,蛙妻的咽喉大如面盆,那根魚骨像一根彎彎的粗壯樹枝,醫生費了一番周折,還換了特別的手術鉗,終於把魚骨探取而出之,蛙妻頓時如釋重負,坐臥皆爽。
「要不要拿回家存個紀念?」醫生把魚骨遞給蛙妻,眾皆大笑。
下樓時再三感謝醫生,忍不住抱怨在「白十字」苦候四小時,醫生在送我倆出門時笑答﹕「如果沒有陸医生的信,你們不可能這麽快見到我,恐怕在這里也要等上幾小時。」他沒有提付款的事,在紐西蘭公共醫療是免費的。
回到家里已是午夜,心中不免生出許多念想。骨鯁在喉,日常生活中難免的意外,但究其探取而出之過程,必須懂得求醫程序,明嘹醫療制度,更須要有足夠的耐性和理解,最重要還是對醫生護士的信任与尊重。他/她們照看著這個城市一百五十萬市民的健康,日復一日,忙而不亂,和顏悅色,心存治病救人的愛念,更懷有救死扶傷之大慈大悲。得其妙手回春,我等倒是坐臥皆爽了,他們却仍在不眠之夜通宵達旦救治很多很多的病者。
就寢前我和蛙妻同心禱告,為陸醫生、金髮美男醫生還有所有的白衣天使禱告!為我們深愛的紐西蘭禱告!
(後記:小小魚骨,有時足以致命,有位相熟多年的斐濟老友,年前食魚骨鯁在喉,由於當地醫療落後,處理不當,三天後居然倒斃家中。故一位友人知道蛙妻骨鯁在喉竟夕救醫之事,相問今後是否還敢食魚?她哪里曉得,當晚從醫院回來,我們就已經將剩魚加熱後統統吃光了,記得羅曼‧羅蘭說過:「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識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
同理,食魚曾經骨鯁在喉,之後依然喜歡食魚,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