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花
宋千寻
城市的花群太娇艳,且开的很形式化,像是为了配合人,工整规矩,随人喜好弄出造型,连颜色搭配都被安排好。红挨黄、粉挨紫,来来来,姑娘们排好队,要美出艺术感。美感有是有了,自然生成不被人为打乱的大美况味却无,规规矩矩的矜持着,如同后宫的妃子,被嬷嬷训练的心中有数眼中有道,各个穿着锦衣站着队,一副受人摆弄的样子,还要装起笑脸去取悦君王。又似富家闺阁中的少女,从小四书五经妇德女红的被安排,然后被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男人,被操纵的感觉。没自由,不野气,循规蹈矩。什么后宫小主豪门贵人,但凡不能自由的,都感觉和娼门里的青楼女子没有分别,不能自己,就缺少了一种生动的美丽。
好多人觉得城市里的花被精心呵护,觉得它肥又富,尊且贵,浓烈到撞人。我则觉得他们瘦又贫,苦又酸,一生被操纵。唯有落花时,才得自由。
在我们农村,七八月之后,庄稼里的花最盛,他们按自己的样子生长开花,卧着,立着,或调皮的倚伴坐着,我趴着又如何?我开我的花,给脚下行走的蟀儿蝈蝈哥们看,静香的开着,赚得一句我愿意,那野性又美妙自由的心性在肆意张扬中赛过了精致的城市花姑娘。
少年时居住的老宅前边,隔着一条土路,跨过土路前面的窄窄水沟,便是一望无际的庄稼,这片离家最近的土地,每年都会被种上土豆。所以每一年都会有一幅壮观的图画进到眼前来。枝叶覆满头垄台时,粗壮的茎上开始有了花苞,密密匝匝的簇拥,只需一个清丽的早晨,母亲的炊烟正浓,敞开的窗户吹进清凉的风,拂得土炕上酣睡的女娃有了清凉意,动动小腿勾来被子覆在臂上,细嗅空气中,风捎带了花开的消息。揉揉眼睛坐起来待要穿布衣,一下子就看到窗前的土豆地里漫山遍野的开满了粉白色的土豆花,白茫茫粉灵灵的好生个鲜嫩人。一望无际的,好像要开上云天。微阳刚到柴草垛上,炊烟袅袅,猜想母亲一定做好了饭,推开厨房的门,雾气蒸蒸中也在放眼远眺那片土豆花。那花似乎像是母亲年轻时,素白,轻灵,水嫩,又肆无忌惮的生长蔓延,隔着夏暮的天光烟蔼看去,母亲是否看到了少年时女孩几个相约垄上看花的情景,那份少女的情怀就像是乡下喜事的日子,总是的浓烈,又不说与外人听。
有一回,城市的亲属来乡下探亲,她跟我描述她在乡间看到的几百亩,不几千亩,不不不,她说她算不出来多少亩,反正无边无际的土豆花海时那种心情,她在垄沟里奔跑,欢呼,狂叫,用手划过一垄垄粉白色娘子军,心里被胀满的美感所震撼,躺在垄沟里透过花枝望天,天上流云片片,都是从花丛里走过的,从这片花走过那片花,心也跟着轻吐芬芳。
想起从前那些花海,又想起那年秋暮的雨愁愁长长地下,算命的先生来到村子里,在歇雨的的草亭里和大家谈论庄稼,人们说着眼前这片乡野之花的美丽,给贫瘠的乡村带来多少灵气,让这里的姑娘也灵秀天成。算命先生说,好花总是不长的,慢慢地都会消失,我们只当他是胡说,一个江湖游骗。真是笑话,土豆是我们农村的命,多少贫困的岁月靠他养活了小村里的人,土豆就是我们乡村的母亲,这土豆花不是乡村的女子吗,乡村岂能缺了女人?
时光轻慢,一年一年的推移,到我十六岁离开家乡的时候,土豆花已经不再有了,由于土豆价格低廉和产量不高,被新生代的经济作物取代,再也难见那样壮观的美丽,真如算命先生所言。且村里的女子也日益减少,打工去了城里,做了城里被规束的花儿,那种野性清然的美,慢慢镶上了城市的标签。
待我三十岁再回村里,已经再也找不到土豆花了。我还能想起算命先生问我,丫头,你长了想做什么?我想都没想脱口就出:要做土豆花。土豆花在我少年眼中是轻灵的,自由的,无拘无束又大美加身的。香气袅袅温室花朵的媚气我不喜欢,我要做自由开放的花。
十六岁开始,少女的叛逆如影随形,离家出走,远涉他乡,异地求生,试图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少年辍学,中年读书,风花雪月的写字,肆无忌惮的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花儿……我以为我成功的去掉众生俗世的标签,跳出众人眼中的风景,没有被流习所侵染,保持我原本的样子,成为大自然里最无拘无束的灵气透天的土豆花。
三十八载,不知不觉间成了欲落的花儿,暮春的一个黄昏散步,路过一幢小楼院旁,那户人家自开了一块土地,用竹篱围出一小块菜园,里面种瓜种豆。就在我要离去的时候,篱笆旁边发现一株土豆秧,上面顶着一簇粉白色的小花。显然,这一珠不是主人特意种下去的,我猜想或是去年种的,收获时遗留下来那么一个土豆,躲在很深的地层里,躲过严寒,在今年繁殖出新生命。毕竟是一株,她开的不像是我们乡野那么壮观,花开灼灼,如蒸如煮的。只是兀自的开着,不管自己是不是受待见的生命,她都不放弃任何机会,不抱怨,不埋怨,只管生长,向阳开花。多么恶劣的环境,有没有人欣赏,都不是阻挡她盛放的理由。
一株,也是美的。在城市的喧嚣里,她不改初意,静谧,安稳,清秀的开放着。寻常中透着人间烟火的亲切,和盈盈的美意。
我在花前感慨自己终究不是土豆花!我曾那样的抱怨过人世种种不公,倒在自认很深邃的借口里不愿意再起来,只表相的理解我们乡野的土豆花是自由,是野性,却忘了,她野性背后是不屈不被驯服与种种侵蚀斗争,才站成自己的姿势。
回想少年时:偌大的花海离我家的土屋十几米远,我踩着满地的土豆花径去上学。一路上鸟喧虫鸣,哼着自己编的小曲接受晨风拂面,摘几朵最娇艳的粉色土豆花编进羊角辫,一簇一簇镶进了黑色的发里,荡在胸前,幽香沁满心扉。那画面,隔着二三十年的光阴,现在回头看去,才看出了一种人间的简静与清美。
寻常朴素的物事中所包含的美,美中意,意中情,要过完小半生,经过时间的发酵,才能懂得,才会懂得。就像过完小半生,才明白有没有人欣赏,都不是你要开花的理由。
寻常是美,朴素是美,野性是美,自由是美,不放弃开放更是美,这样的美,又极庄严。
如果我老了,我要回到农村,种一大片土豆,等着开花。俯身低眉,做一个母亲和妻子,做得不需要名字,就叫我土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