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我在紐西蘭日常生活里揀選一樣最可戀的東西,那必是「壁爐」無疑。
紐西蘭的許多家宅都有壁爐,一百多年前歐裔先民初履斯土,建造家園之時總忘不了修建一座壁爐,不僅只是為了取暖御寒,其實此物已經成為一家團聚及社會交際的中心,眾人圍在爐邊或編織毛衣,或誦詩讀書,或彈琴唱歌,或把酒談天,或齊讀聖經,曾經是紐西蘭人過冬最美妙的生活方式。
據說傳統的歐洲人還可以從壁爐火苗的變化預測天氣,倘若火苗蒼白,火星多得不正常,爐灰結塊,即預示天將有雨;火苗嗡嗡發响,烟道里有爆裂聲,預示會有暴風雨﹔如果火苗顯得異常猛烈,往往會有霜凍降臨。壁爐有天氣預報之妙用,還是第一次聽到,是否屬實就有待考證了。
曾經在一幢帶壁爐的古老木屋里住過多年,那幾個冬天不管怎麼冷,只要車庫存儲的木柴夠充足,壁爐里一亮起火光,我家便歡樂在今宵也。
其實住在有壁爐的房子里的那幾年并不很順,兒女的煩惱,意外的疴疾,寫書的重荷,都帶來不少困擾。壁爐成了我一解千愁的密友,曾有過許多個畢生難忘的冬夜,趁妻兒均已酣睡,我躡足行出空蕩無人的客廳,想像自己便是那個在普羅旺斯寫小說的法國人博斯科,他對壁爐情有獨鍾,在作品中描述過一個孤獨者如何撥弄柴薪,升起壁爐之火,取暖、遐想、回憶,試圖破解跳躍火光中隱藏的秘密,博斯科一直覺得透過這神秘火光可以測知過去、現在与未來。
法國哲學家巴修拉曾經試圖解讀博斯科作品中「壁爐之火」的內在涵意,他認為「火,教示着夢想者原始的跟無時間性的東西,在這樣的火面前,靈魂不再侷促於世界的一隅﹔靈魂在世界的中心,在它的世界的中心。最單純的爐框限住了整個宇宙。也正是在壁爐跟前,夢想者交替地是靈魂与身體,身體与靈魂。有時,身體重新佔據整個存有。」
如他所想,在壁爐前好好取暖,對身體而言,是一種作夢的方式。夢想
讓人滑入幸福世界,讓人的身體成為善有之域。
在壁爐前既暖和了身體,也暖和了靈魂。
任憑朔風咆哮,冷雨敲窗,哪怕諸事磨難,人生悲苦,其時的我在壁爐里只看到一樣東西------精神的火焰,生命的火焰,而且還燃燒得那麽的灼熱明亮。
火光之中,焚毁揚盡嚙咬人心之怨,冶煉煅鑄俠骨柔情鐵漢之軀;火,是陰性的,它是那般溫柔,只輕輕拂走思想的昏暗,它絕不是戰鬥与征服,只是復歸純清與寧靜。
与家人圍爐之餘,若遇寒夜客來,更大喜與友圍爐。較火光更紅的是談不完的話題,倒不一定盡是難得高見、精辟隽句,瑣事家常往往勝似文思雅興,最能掀起陣陣喧笑。觀點未必一致,思想踫撞擦出的火花,烱照膚淺庸見,高下立判。這樣的夜話,總能教人恍若飲了醇醇的酒,飄飄然之餘談興更濃。
有時我會離開壁爐去屋外取柴,月光下掄斧劈柴,庭院里的草木呈現出堅硬的金屬感,一片銀白,分辨不出是冷霜還是月色。冷冷暗夜里,從屋外遠望客廳的維多利亞凸窗內壁爐光影搖曳,恍惚命運精靈妖媚的艷舞,我想象有一天自己真的老了,像葉慈的詩里那位白了頭的老人,倚在爐邊昏昏欲睡,夢見那愛過的人,夢見那一雙美目,往昔温婉幾許,眸影曾是如此令人迷醉……
「不論假意或真情,
可有人愛過你朝聖的心靈,
愛你臉上青春難駐的哀傷……」
冬夜圍爐,不光是做自己的夢,還須不時添加柴薪,一位臺灣作家就提醒過人們﹕「不要等火熄了,才添柴。」
一個人的愛,一個人的激情,還有他豐盛的生趣,若果真的想要如這壁爐之火般烈焰燃燒,光熱迸射,永不熄滅,就必須不斷地添加思想的柴薪。
遷居至一樹山付近之後,壁爐沒有了,在新居置了一個電爐,它的小窗內會發出幾可亂真的火光,居然還能見到灰白的炭燼,但一次也沒用過,理由很簡單,假的再怎麽真,終歸是假的。
只可惜在奧克蘭無法收看挪威NRK電視,入冬後這個電視臺會播放長達十二小時的特別節目,屏幕上只出現壁爐燒火單一場景,除了火光還是火光,偶爾也有工作人員在鏡頭前添薪加柴,烤棉花糖。這個燒火節目居然還創下高達百份之二十的收視率,我覺得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挪威人都不燒自家壁爐,只看電視取暖以消永夜乎?!
市面上早年已有壁爐燒火的DVD出售,木柴「噼啪」有聲,配上古典音樂,但我依然摒之,皆因它雖發光却無熱力,更沒有那一股獨特的柴烟木味,正是這一股味道令人浮想翩翩,想起密林深處伐木丁丁,想起縱已枯葉落盡的萬木蕭殺,擋不住明媚春光急不可待來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