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驻奥克兰总领事馆新签证大厅揭幕那天,主人和嘉宾们用金色的剪刀把一匹欢快的大红彩缎剪开,把熙攘的人们迎入宽阔的大堂。等候厅里舒适的沙发、先进方便的设施,无不吐露着主人的体贴。殷红的葡萄酒杯盛满了主人的自豪,也注入了宾客们由衷的笑颜。庄严的国徽下,总领事感性的言语讲述了一个郑重的承诺:这里,是在场的各位,也是所有华人华侨的家园……
一次聚会偶然相遇,当我不经意地把这一切告诉他的时候,我看见一丝欣喜兀然浮上他的脸孔,然而却转瞬即逝,眼眸里很快又回复了那从心底里藏不住的黯然。
“有心事?”我问他。
“嗯……是的,不过也没啥。” 他说,“看过你在报上写的文字,有的不错。”
“过奖。”
“还在写移民的事情吗?”
“有时会。不过最近缺故事,有点江郎才尽的感觉。”
“有没有试过写留学生?”
“不熟悉,倒是道听途说一些,但怕把握不好。”
“或许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素材。”
于是我们相约,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去到市中心的一个咖啡屋,那里靠近奥克兰海港的水边。
我给自己的咖啡加了些糖,然后把糖罐推到他面前。而他谢绝了,说:“我只喝苦咖啡。”
“这里傍晚的景致很美,”我说,“海面上有风,海湾里的水被吹皱了,海湾那边的山和山上的树,还有海边的建筑倒映在海里,摇晃着。整个城市就象酣睡在波涛的摇篮里。可惜夕阳不在海的这一边,否则就更漂亮了。”
“是吗?与其说是景致好,还不如说是心境使然。”
“那就是说,你心情不好?”我呷了一口cappuccino的泡沫,问道。
“还记得那天你说到领事馆的事吗?”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原来的签证处太寒碜了。这个新大厅是不错。可是那里再好,有的人却无缘享受得到。”
“我……不明白。”
“听完我讲的故事,你就明白了。”
到了该上大学的时候,父亲对他说,出国吧,出去学一些在国内学不到的知识,再加上掌握一门外语,回来后就等于站在了同龄人的肩膀上。不知道是敬畏父亲的严厉还是他天生信赖父亲,反正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违反过父亲的任何一句话。这一次,他又按照父亲的安排,申请来到了奥克兰,成了一个留学生。
几乎从来到这个国家、走进语言学校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父亲错了,他也错了。不用说专业,仅英语这一项,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难关。
父亲不相信这世上有趟不去的河,有跨不过的坎。他用不容商量的坚决口气把儿子的犹疑堵回了心间。每一次接到父亲的电话或信件,他都不得不揣摩着父亲的心思,杜撰着学习的进展:三个月,就从初级班升到了中级班,再三个月,就可以进入高级班。如此下去,再有半年,就可以报考雅思,入读大学预科了……
事实上,两年过去了,他依然停留在私人语言学校的语言教室里。那间语言学校的教师倒都是讲英文的,可是教学的方式简单、机械,根本没有教学大纲,随便复印几张纸就算教材。照这样的进度,没有三五年别想走出这个学校的门。更要命的是,这些教师一个个都莫名其妙地以这个国家的主人自居,动不动就颐指气使地教训学生,时时提醒学生要意识到自己到这里来做客的身份,既然是做客,就要知道做客的规矩,言行只有比主人做得更好才受欢迎,否则就回到自己的国家去!
然而,故乡的父亲这时候正拿着他的信向人们夸耀,自己的儿子很快就要上奥克兰大学攻读学士学位了。
父亲万里迢迢寄来大叠的英语学习资料和他希望儿子就读的专业所需的书籍。他意识到,自己给父亲编织的善意的谎言开始发酵,产生连锁反应。他不得不编造更多的谎言,才能掩盖那越来越扩张的破绽。他非常清楚,父亲已经无法承受他学业上一直停滞不前的真实处境。如果让父亲知道这一切,就等于是要了他的命。
有一天,在一份华文报纸上,看到一个移民公司的大幅广告,说可以办理不需雅思成绩就可以上大学的手续,不成功不收费。起初他还心存疑窦,亲自去到那家移民公司了解情况。看见那里装璜气派,人来人往,生意十分兴隆,于是放心地从银行取出平时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交了手续费。
他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一周、两周,还没有消息。承诺的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还是杳无音讯。他打电话去询问,对方叫他耐心等待,还气壮如牛地说,如果不放心,就尽管把钱拿回去,不要再去烦他们。他又一次把心里的石头放落地。
过了一阵子,风闻有移民公司卷款潜逃,他下意识地想到那家替自己办上大学手续的移民公司,电话打过去,总是没人接听,再过几天,电话那头出现的是空号音。他心里突突直跳,赶紧驱车赶往市区。他在路过的华人餐馆看到新出的报纸,头版头条赫然印着一家移民公司欺诈的消息。仔细一读,天哪,这不就是替自己办入学手续的那个公司吗?他飞也似地赶到那幢大厦,搭上上升的电梯。当电梯门打开,他看见那两扇平时敞开的玻璃门紧闭着,门口早已围了一大堆跟他一样受骗的人。他头颅里“轰”地一声炸了,双脚一软,几乎瘫在过道里。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学生公寓,接连两天不吃不喝,也不去上课,病倒了。同楼的一位女学生过来照顾他,他才渐渐地回了神。
时日一长,他爱上了她,这个同样孤独的女孩子。这时候,爱是他舔舐伤口的唯一避风港。
原以为,一个孤独的心爱上一个孤独的人,相互慰藉着,会让相互的孤苦少一些。殊不知,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拥抱着她,那孤独却来得更沉重,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因此打那以后,他不再关闭床头的灯。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逃避开黑暗的吞噬。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新的生命在心爱女友的身体里孕育了。他不愿辜负她,因为他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些灰暗的日子里,她那牵引着他走过来的柔弱的手臂和紧贴着他胸膛的心。他带着她到内政部办理了结婚手续。
经过许多来回周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辗转把放在那个倒闭了的移民公司的护照找回来了,可是签证早已过期。无论如何解释,移民局就是不愿发给新的签证。在接到移民局的勒令出境的最后通牒后,他带着妻子和新生女儿搬了家。
从此,他成了逾期居留的人。
有一天他无意间翻看护照,才发现护照也只有半年就要过期了。赶紧跑到总领事馆办理续期。领事馆官员不屑地揶揄他:你都没有签证了,这是逾期居留懂吗?这是非法的,还办什么延期?赶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他跑出签证处,回头看着院子里飘扬着的那面红旗,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头顶的天是瓦蓝瓦蓝的,可是却让他感觉不到一丝清澈。鼻头酸酸的,却欲哭无泪。
讲到这里,他的眼睛从一直紧盯着的咖啡桌上移开,透过玻璃,凝视着远处灯火照亮的海,他继续说:“回国吧,那里有父母。他也曾这么对自己说。可是……”
“可是他却不可能回去了,对吗?”我接过他的话,“因为,他没有打破那用脆弱的泡沫给他父亲堆积的梦境的勇气,而且,身边还有一个同样为明天担忧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婴儿。”
他看了我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的,回不了家了!回不了家的人什么也没剩下,能做的,就只有想家了。”
而我也感觉到自己已经快要被这个故事窒息。
临分手的时候,我跟他碰了碰杯子,喝完了最后一滴咖啡。望着落地窗外依然波光粼粼的海面,我问:“这时候,他会不会又在想家?”
他说,会。想家的时候,那个人时常会去到那个有红旗飘着的地方。或许哪一天,他也会象别的人们一样,从叫号机上取一个号,静静地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等候着。当被呼叫到服务窗前的时候,他要告诉窗里面的人,我什么也不办理,就只想跟您说几句话……
2005年7月17日 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