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當代藝術畫展在龐森比路一號開幕,參展的藝術家很多,而且差不多都到齊了,令本來就狹小的畫廊顯得有點擠迫,展品目錄上都有標價和作者簡介,留意到不少參展畫家都曾在本地「伊林」藝術學院唸過書,也比較年輕,我只認識其中的两位。
翁樹木的參展作品有七張,都是畫紙摺的鳥,成為一個系列。我跟他幾乎每年见一次,都是在他那谷倉改建的畫室里,看他整年所畫的新作,這次參展的「紙鳥系列」是前幾年的作品,曾經見過。
特別留意那幀《聆聽》,一隻白紙摺成的鳥站在窗邊,對面的老式留聲機唱盤上還有一張黑膠唱片,初奏一歌還是妙曲已終,窗外風雨如晦還是驕陽普照,無從得知。畫面里諸物皆靜止不動,惟見紙鳥獨自在那里,栩栩如生,似是聽出了神又着了迷。翁樹木的寫實技巧嫻熟,為了造肌里表現質感,他甚至嘗試使用當年米開朗琪羅「濕壁畫」的技法,摻以特殊石膏粉,在畫布上描繪幾可亂真的斑駁剝落的粉壁,蒼苔滿佈的朽木,以真實營造不真實。跟超現實主義大師勒內‧馬格里特一樣,翁樹木很少扭曲原有的外型和顏色,致力創作出幻覺離奇的畫面,尋找一些隱藏在真實場景下面的神秘意味,矛盾与衝突背後不可思議的圓融歸一。
所謂超現實主義其實就是畫不可見之物、畫夢境和幻覺,畫不同的物和形在夢裡的結合,他是一種自發性的心靈的自動活動,追求夢和現實的統一。在超現實主義的幾大技法之中,翁樹木在創作過程中比較喜歡使用「自動性記述法」( Automatism ) ,排除合理性的有意安排,完全由「任意」興「偶然」來達成記述的任務﹔以及磨瘵法( frottage ),原先由愛倫斯特所發明,用以求得暗示性的意象及肌理的趣味。
馬格里特也喜歡畫鳥,他認為鳥代表的是不受約束的思緒,不過他畫的都是活鳥,而翁樹木只畫沒有生命的紙鳥,賦予它喜怒哀樂的靈性,給它一對能高飛的翅膀,衝破某種屏障或桎梏。從心之年的畫家早有頓悟,又已識破,將紙鳥幻化成一種符號,在略顯陰沉灰暗的畫面中,追尋求索光明与寧謐,是更高一層的境界。
在畫展中見到一段视頻,白衣人扛著床墊在威尼斯游蕩,找人跟他睡覺,立刻想到法蘭克‧傅(Frank Fu)。在開幕式見到他有點意外驚喜,這些年他多在歐美各大畫廊与國際藝術展搞行為藝術創作,因其作品逆反尺度大膽狂放充滿顛覆性,令國際藝術界策展者与評論家備受衝擊,對他有點愛恨交加。
法蘭克‧傅當年垂肩的長髮今已及臀,臉上添了幾分游走世界的滄桑。他着我在一叠攝自威尼斯的照片中抽取一張,并且表示「与法蘭克‧傅同睡」的作品直到這一刻才算真正完成。
自稱「宇宙公民」的法蘭克‧傅通過自己的作品尋求與地球人的對話,以異乎尋常的奇想行為,探討不同國家種族的人的反應。在文藝復興之都威尼斯,每一位跟法蘭克‧傅在床墊上躺過的陌生人,都會得到一張「與法蘭克‧傅同睡」的照片。陽光下两個陌生人同睡於大庭廣眾,不加戒備防范,猜忌全無,坦坦然靠近依偎甚至摟抱,芸芸眾生緣何偏偏就是你和我,彼此之間究竟發生過哪些交流?!有誰能夠肯定,這不是另一隻米開朗琪羅在西斯廷教堂穹頂畫出的「上帝之手」,點化人心最隱蔽私密的一面。
很可惜法蘭克‧傅沒有把他在瑞士的另一作品《橙色孔子》送展,我曾反覆看過這段僅僅數分鐘的短片。黑暗中一點燭光,貧脊砂石間忙碌的螻蟻,荒地上的動物玩偶,赤裸的作者撫摸它們人造的皮毛。都市廢墟,打樁機聲中震落的花朵,廟堂香火繚繞中信眾與供品,離開了水掙扎的魚,帶血的陽具与自瀆……還有一隻不斷重覆出現的橙色橘子,觸發人們反思所謂千年文明與聖賢經典究竟是在延續,還是走向解體毀滅,我們身處的世界究竟正在發生甚麼怪異荒誕的事情?!
《橙色孔子》可能是這位行為藝術家最深刻的作品之一。
人,往往被自己的眼睛,自己的耳朵和自己的情感和思想所騙,自困於受過的教育、經歷過的生活形成的樊籠,自我限縮,被成規偏見縛住手足,沒有勇氣去懷疑,去探索,即使圖新求變,又很容易在傳統与創新之間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這導致我們在藝文創作以及欣賞的過程中,無法去認知與感受那些更廣袤更高遠宏大的東西,未能釋放內心的想象力與創造力。
紙鳥和床墊,使你懷疑當下的自我,朦朧依稀覺得,是否應該喚醒另一個埋藏得很深的自我,一個陌生但赤裸的自我,一個充滿原動力与原始慾望的自我。
因為人多,在展場逗留的時間很短,離開前內急上樓如廁,回到大街上已是華燈初上,相問同來觀展的老友,在洗手間有沒有見到另一件了不起的藝術作品,他驚愕答之﹕「沒有呀!我怎麼沒看見!」
其實使用洗手間時,壁上便溺之器,正是當代藝術宗師杜尚一百年前偉大作品《泉》的复制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