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冷翠的統治者美第奇‧科西莫曾經說道:「我們的家族頂多只可繁盛五、六十年,然而由富人出資打造的建築必將永存。」
翡冷翠,四面環山,綠色的埃諾河繞城而過,房子幾乎一片赭棕褐紅,暖暖的調子﹔她精神的質地,經數百年藝術精萃之滋潤浸淫,古蒼而又柔軟。美國作家亨利說她顏色發紫,像稀釋了的酒,我覺得他的比擬錯了,太想當然。
城中街巷大多狹窄,卵石路凹凸不平,門低窗小的平民屋宇之間,不時驚現柱高墙厚的府邸宮殿,在這里生活過的名士大師是那麼的多,你經過任何一個灰坭剝落的牆角,可能都隱藏着波提切利的手跡,喬托巧奪天工的匠心之作,但丁邂逅意中人,米開朗琪羅在此奚落達‧芬奇……
除卻這些古跡,可以欣賞的還有意大利人不喜炫耀的個性,城中不見「全球第一」、「世界之最」的誇張標識,一塊小小的銅匾,幾行文字交代清楚人物和事件就足夠了。
一個城市是不須要包裝的,她內在的歷史与藝術才是最有價值的東西,抱著珍惜与虔敬的心把這些保存好,對城市自身而言便是最好的「發展」,因為真正的「發展」往往不可以從外貌的強行改變去實現,一旦抽空內核,城市的靈魂被經濟怪獸及政治惡魔粗暴蹂躪,這個城市也就面目全非地「發展」完了。
翡冷翠,沒有當代摩天巨廈,通衢大道,天際線上永遠只見大教堂的穹頂与鐘樓的身影,每年總有一千萬以上的觀光客來看她,這樣的美色才是絕世不衰的。
意大利的翡冷翠和歐洲其他地方一樣,最美的始終是古老而藝術價值很高的建築,而建築中最美的又是教堂。
歐洲建築因為結合雕塑与繪畫而自成一種藝術,按照風格可分為「羅馬時期」、「哥德時期」、「文藝復興時期」和「巴洛克時期」,這只是籠統的區分,現實中各種風格并沒有一個具體的興起或衰落的時間。有時一幢建築會出現幾種風格的混合,但歐洲一些古老的城镇鄉村最突出最堂皇的建築,往往還是教堂,可能是宗教信仰的強烈使然,而且當年的教會還是最富有、最有學問、設備最好且無所不在的機構,再加上富人与貴族對藝術家的慷慨資助。所以,歐洲的教堂迄今仍然是凝聚建築技術、繪畫、雕刻的結晶,宛若一件件巨大且繁复、華麗且雄峻的藝術品,成為萬眾觀瞻的傳世之作。
入城得見聖母百花大教堂,已是下午两點多了,紅、綠、白三色的大理石砌就這一翡冷翠的魂靈,秋天金色的陽光照耀着它巨大的外墙,白色基調上粉紅映襯淺綠的色彩教我着迷,能將這幾種顏色配搭在一起,巧妙運用在不同線條与圖案之中,要有對神深懐何等虔敬順服之心,還須要一種甚麼樣的想象力与審美感啊!
有說整個文藝復興時代伊始於大教堂的八角圓頂,它揉合羅馬、哥德与文藝復興三種風格,建造得那末的雄偉瑰麗与工藝精超,連打造聖彼得大教堂穹頂的米開朗琪羅都自嘆不如哩。
從聖母百花大教堂步往聖十字教堂大約只有八百米,聖十字教堂前面有一方廣場,城中古今盛事均在此舉行,露天咖啡座坐滿喝咖啡的人,两個街頭藝人佇立一旁賣力地吹色士風和拉琴,群鴿在曬太陽的觀光客足下逡巡覓食,廣場一側的Antella宮繪有許多古老壁畫,因缺乏維護,大多已模糊剝落,從那上面可以見到翡冷翠人當年的生活場景。聖十字教堂的外形跟百花大教堂相似,只是矮小一些,甚至看上去不太起眼,但它門前立着的但丁雕像提醒我,凡事不能只看外表,在十字聖殿里安葬了幾位為義大利獻出才華与一生的名人,米開朗琪羅,伽利略,馬基維利,還有《塞維利亚理髮師》的作者羅西尼。
從這里去領主廣場,彎彎曲曲走過一段五百多米的的街巷,第一眼就見到七百年塔樓,崇麗高峻的鋸齒形身影在藍天中顯得格外威嚴,領主廣場呈L形,極多游人興奮地跑來跑去拍照。詹波隆那創作的美奇第‧科西莫的人馬銅像吸引了我,在這位統治者臉上有一種特別寧靜、雅致優雅的表情,更象學者而非錢權獨攬的巨擘。我覺得詹波隆那很準確地表達出美奇第家族在文藝復興之中不可取代的地位,沒有這個家族對藝術的品味、尊重与資助,文藝復興就不可能出現如此偉大的藝術家与傑作。
在廣場另一端的佣兵凉廊中還有詹波隆那的两件作品,有評論說其中一件《强擄薩賓婦女》是這位雕塑家「以處理三人交纏的复雜立體空間難題為樂」,我覺得更有可能是詹波隆那的一件炫技之作。
穿過瓦薩里拱廊,經過舊橋登上山頂的米開朗琪羅廣場,人們在這里沿階安坐,默默凝望夕陽映照下的翡冷翠,波光粼粼的埃諾河迤邐淌流,有數座古橋跨水接連兩岸,用長焦鏡遠拍舊橋,廊道上行人清晰可見,依附橋身臨水而建的建築,宛若舞臺佈景的假屋,門窗皆有,玲瓏浮凸。大教堂、鐘樓還有一河兩岸的城區統統一片金黃,拱衛此城的山,雖還是寶藍色的,却顯得更加矇矓淡遠了。
我被身後那位自我陶醉的歌手深深感動,夕陽下他閉目自彈自唱,柔聲低吟,琴音哀訴,唱的是甚麼歌,我不知道,從那憂傷的旋律中,聽得出有一個人年紀輕輕就浪跡天涯,邂逅夢中人喜極而泣,為她忘了回家的路,為她捨棄世間富貴榮華,即便轉眼別離不能天長地久又如何,誰說瞬間并非永恆?!
在飄着歌聲的臺階上,我的心醉了,也碎了;四海漂泊七十年的前塵事影,卻因這一生只有一次的邂逅,统统化為一幀畫,一首詩,一曲歌,一腔情,一種愛。
眼前又浮現米開朗琪羅的雕塑,強健發達的肌肉,扭曲掙扎的軀體,怒目圓峥的臉龐,帶着誇張的痛苦与不安,這猛烈的力量來自一個藝術家內心,米開朗琪羅說「我的歡樂是悲哀,千萬的歡樂不值一單獨的苦惱!」即便是在文藝復興那個時代,天才的藝術傑作与思想情懷,也不是同齡人所能鑑賞和理解的,凡有雋永價值之物,必遠遠拋離生理需耍本能与陋習俗念幾個世紀。
這就是為甚麼在幾百年後,我們在大師的作品面前,只能感到電擊般的震撼,却無人可以理解他透過這塊石頭,這張畫布,究竟想表達甚麼的緣由?!
我明白了,任何用文字描述翡冷翠的嘗試,都很難避免令人沮喪的失敗,因為一切文字都顯得蒼白,一切辭藻也嫌貧乏,單只是勾勒出她外在的「形」,恐怕只會褻瀆了神聖的她。翡冷翠內在的「神」,那一種將人的思想情感与創造力昇華到超越古今的精神原動力,對人性和自由還有美的追求,使這座城變得優雅与美麗,才最值得我們懷抱感激之心,謙卑地去領略与體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