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西蘭今夏奇熱,說是奇熱,實與往年夏天相對而言,十日八日的氣溫高了幾度,因為涼爽慣了,稍微熱一點,就感覺難受,二十九度便呱呱叫,鄰邦澳洲動輒四十七度又如何?那里的一位四川籍文友還興致勃勃泡制辣子炒袋鼠。睇來川人与粵人習相近,以毒攻毒。南粵一帶每逢夏至,多烹狗食之,狗肉性燥熱,本宜在秋冬進補,但粵人偏偏在夏至這天大食,以求祛邪補身。其風之盛,屠狗之多,以致留下一句「夏至狗,冇唗走」的民間俗語,這個「冇唗走」是典型的粵語,代表「無處可逃」,可以用來形容窮途末路之人,譬如當下的IS伊斯蘭國殘部。
一熱就想起瑙魯、斐濟和廣州,前两個地方是近赤道的海島,一年到頭都熱,但濕度低,一到了椰子樹蔭下,捧飲椰青水,又有海風送涼,加上穿得少,男女老少都只圍一塊叫「索魯」的薄布,如果在沙灘上睡上一覺,相當愜意。雖然熱,却不難受,還可享受。這一種熱,迄今令人懷念。
當年在廣州最怕夏天,一到夏天,揮汗如雨,出街熱,回家更熱,由於是濕熱,汗水不得揮發,渾身皮膚似是蒙着一層粘液,潺潺滑滑,甚是難受,反而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夏至狗,熱到冇唗走。
不過廣州人識得解暑降溫,記得母親幾乎天天煲冬瓜薏米水,綠豆沙,夏枯草水,茅根竹蔗水,幫襯賣涼粉的小販,家中飲食清淡為主,多選用一些性凉的食材。每經涼茶鋪,母親必強制性逼我飲一碗「王老吉」,這種涼茶苦中帶甘,我內心最抗拒,只是母命難違,又垂涎飲畢後那一枚陳皮梅或嘉應子的獎賞,只好從命一飲而盡。
夏天最令我和姐姐雀躍的是飲冰,廣州這多冰室之中,因為家住西關,所以就近去慣了「順記」和「美都」這两間。廣州人把冰淇淋叫雪糕,「順記」的椰子雪糕,「美都」的紅豆拌雪糕,還有財廳前「美利權」的三色雪糕,都是我的最愛。那時的冰室只有風扇沒有冷氣,顧客擠迫,一位難求,其實也是一邊流汗一邊吃,凉的感覺只存在於舌端延至食道上半部,大概持續數秒便消失了。長大後識得「拍拖」,約會女友飲冰,墙扇一陣風掃過來,伊人飄逸的長髮拂在我的臉上,輕柔間帶着一股檀香皂的淡淡幽香,比吃多少個雪糕都開心,飲冰也平添另一番情趣。
不上冰室的可以在街邊買「雪條」,北人稱「冰棍」。有各種口味,由小販揹着保溫的箱子,掀開厚毛巾,一開盖便见冷氣冒升,那時的雪條價廉物美,還帶紙套包裝,買到手先貼在臉上冰一下,那才叫涼快。
我穿的夏衣是黑膠綢做的,又叫香雲紗,穿上身索汗兼清涼,濕後速乾,而且穿得長久了會變得更柔軟。五十年代的西關,通街通巷都見人穿黑膠綢,個個足蹬木屐,講起木屐,并非南粵特產,只不過本地多雨濕熱,布履皮鞋均不適宜,故木屐才大行其道。西關的屐鋪很多,我家所在的珠璣路就很多間,貧苦人家揀最簡便粗糙又耐用的木屐買,厚逾數寸,切割輪胎作屐皮,稱之為「豬肉佬屐」。我穿的是焗漆并繪有米老鼠卡通圖案的靚屐,姐姐穿女孩子的木屐,粉紅色屐皮,屐身還畫有幾朵小花。廣州盛夏常有「過雲雨」,大晴天嘩啦嘩啦來一陣大雨,頃刻雨過天晴,穿木屐日曬雨淋都不怕的實用与好處,即時顯見。
廣州的夏夜酷熱不減,幾十年前生活水準尚不高,電風扇屬於奢侈品,為降溫防暑,家中的床均鋪上蓆子。有竹蓆、草蓆,還有馬辰蓆。三者之中馬辰蓆最為矜貴,因產自印尼馬辰得名,乃一種編織得很精細又柔軟的籐蓆。家中各款蓆子頗多,有些不知其名。
記得那時家中還有一種莞蓆,「莞」是一種水草,在《禮》、《詩》中均有記載,一位官至中丞的盧祥還寫過《莞草詩》:「不蔓不枝,宜之為席。菀彼莞草,寒暑攸宜。長舒不捲,君子安之。」漢文帝睡的也是這種莞蒲之蓆。莞蓆產自廣州城東面一帶,「東莞」縣名即得於此。莞蓆今已近絕跡,可能與大規模開發導致寸草不生有關。
屈大均在《廣東新語》里提到廣東的蓆子還有龍鬚蓆,產自廣寧,高要和新會都出產通草蓆,這些我都未曾見過。
每晚就寢前母親還用濕布抹拭一遍蓆面,躺上去遍體清涼,但只舒坦片刻蓆面又恢复灸熱,此時又覺陣陣清風拂來,惺忪睡眼隱約見到慈母搖扇送凉,每一下都為心頭愛子所搧,其時我雖然年幼,已暗中立志他日定盡孝盡心回報母恩。
她用的是大葵扇,產自新會,以前那里的鄉下有葵田,滿清年代每畝歲租就要十四、五两白銀,一人如得葵田十畝,可足衣食矣。屈大均在《廣東新語》里說此物「出風和好,不致傷人」,我倒是頗有體會,但他說「患熱中暑者,以蒲葵扇燒灰,調水飲之,立解。」在廣州住了幾十年沒有聽講過有此獨步單方,估計屈大均講的是瓊州即當今海南一帶的民俗。
母親夏夜搖扇,為子送凉的情景一直鎸刻我的腦海里,成家後繼續以此深情摯愛給予兒女,只惜世道異變,人心朽壞,未必個個有恩報恩,你為她送凉,她未必記住,更莫談回報,甚至恩將仇報,令你寒心。
走筆至此,回報來了,原是蛙妻見我酷暑伏案,在身後搖撲着斐濟土著編的一把草扇為我送凉,享受片刻後於心不忍,奪過扇來也給她一點凉風,蛙妻連呼「唔好」,出手制止:「老公撲扇-----妻凉(凄凉)!你唔記得嘞?」
其實我真係唔記得,自己也不應該享受蛙妻搖扇送凉,因為廣州人還有另一句歇後語﹕「老婆撲扇------陰公(陰功)!」
難得相對互搧,休管它淒涼抑或陰功,有情便好﹔熱,又算得了甚麼?!
【後記】「陰功」,是一個十分微妙的詞匯,廣州人有時會在前面加多一個「冇」(無)字,意指缺德或衰運。一般口語中往往略去「冇」字簡化之。許冠傑名曲中唱道:「學生哥,你溫功課,咪成日掛住拍拖,至弊肥佬咗,冇陰功囉……」歌詞中的「陰功」即指倒霉和有麻煩,當然包括不及格後回家挨的「籐條炆豬肉」。兒時受過類似體罰,慈母手中大葵扇倒拿便是「家法」,其柄起棱起角,抽在嫩肉上,的確係见者無不頻呼「陰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