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兰机场的候机室,我坐在了一位西人老太太身边,她十分友善又客气的和我打招呼,我才注意到她那头绸缎般银白得连一丝杂色都没有的美髮,真使我好想用手去摸一下,那身虽然款式已经有些过时但质量却很讲究的衣饰,显得高贵又优雅。西人老太太同时也在上下打量着我,我顿时想:下次出行一定要穿得整齐一些,这身衣服实在是太随便了,可别让这些以衣着辨人的西人们对中国人有负面的想法。
我拿出眼镜取出杂志准备独自打发度过那两个小时的无聊的等待时间,老人却开口说了话:“噢,你也需要眼镜才可以看得清楚吗?”我笑着说:“岁月不饶人嘛,眼花了。”她却笑道:“是要和我比较年纪吗?”我忙连声答道:“不敢,不是……”也不知为什么,从我的嘴中吐出了一连串的Nooooooo…no no…,就这样,我与这位慈祥的老人打开了话匣子。
她说:“你去伦敦吗?”
“不,香港是我的目的地。”我回答。
她接着告诉我她是要去伦敦的,这飞机在香港会加油作短暂的停留。她说已经有近20年没有搭过飞机了,这是她憧憬已久的一次旅行,心情有些激动也有些害怕。
我问道:“为什么不让你的孩子们陪你?”她说:“噢,女儿和大儿子已经远去,两个小的儿子都已经行走不便了。”我惊讶的望着她,她继续说着:“孙子们也都各忙各的。所以等了几年又几年。“最后她坚持:“若再不去趟故乡,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于是她决定自己一个人来完成这次的旅行。
虽然我理解她的心情,却也很好奇她深邃的蓝色眼眸里的决绝。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合上了要读的杂志,静静的陪着她。
大约因为我打算专注地做她的聆听者,她忧郁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她和伊莉莎白女王同岁,并且也是同一个月出生的,她的爷爷是英国最早来纽西兰的传教士之一。他们的家乡是苏格兰,在她爷爷安顿好之后他们才搬来的,其中一段时间她和她的哥哥又回去苏格兰读书。她自豪的说:“别人问我是哪里人时,我永远都会说──是英国人。”
我想这也可能是英裔在纽西兰的共同点吧,因我的邻居也总说他们是英国人,只是Kiwi化了而已。
我静静地想:这位老人家年轻时应该是一位金发美女,一定有很多美丽的故事。
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讲道:在苏格兰读书的日子是她一生最难忘一段记忆,蜿蜒的海岸线,崎岖的山脉,汹涌的海浪,雄伟的城堡,绵绵冬雨不断,天地一片灰色……在苏格兰的兄妹俩正是荳蔻年华,情窦初开,那时哥哥的一个同学,常常藉故来找他们兄妹。时值二战快要结束,物质极为短缺,可那位仁兄则总是很有办法找到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帮他们解围。他长得高大英俊,善解人意,幽默风趣。在家乡小镇,到处都有着他们三个人形影不离的身影。漫长的冬天结束了,蓟花在街上飘扬,他们约好一起参加一个舞会,他邀请她做他的舞伴,她欣然的答应了,却高兴得一夜也没阖眼,在家翻箱倒柜不停地换衣裙,要以最美丽的一面出现在他面前。舞会开始了,当他彬彬有礼地站在她的面前时,羞涩的她几乎满面通红,儘量抑制着颤抖的手才能扮出很淑女的样子。舞曲响起,当他的手揽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那一刻,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她将属于他,激动的心砰砰直跳,矜持的世界开始崩塌,优雅也在深情的爱恋中沦陷。浪漫的春天里,在心爱人的怀抱,踏着悠扬的舞曲沉醉在舞步中,那才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事。
舞会过后没多久,她的哥哥要去当兵,哥哥的朋友也去了当兵。她留在苏格兰等他们回来,却等来了哥哥在一次行动中牺牲的消息,哥哥的朋友也从此下落不明。悲伤欲绝的她发疯似的寻找着他的消息,一年一年过去了,始终杳无音讯。
她感叹的说:“好多年都没有结婚,在等着那个人的消息。”……望着她忧伤的脸,非常感念她那刻骨铭心的爱恋。
老人神情有些落寞:好些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消息,那时在战争中消失的人太多了,她也渐渐不得不逼自己相信可能他已经不在世上的事实,父母坚持要她回纽西兰,她也没有理由再孤身一人留在苏格兰了。
回到了纽西兰,她在奈尔逊市认识了一个非常好的威尔斯后裔,正准备结婚时,她收到了那位先生的来信,希望她前往一次苏格兰,她毫不犹豫就买了机票,不管她的未婚夫怎样劝说,她坚持要去会面。
在酒店的餐厅,她见到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时,他显然也在战争中受了伤,行动不是很方便,一个男人在旁陪着他。“十分抱歉,这么久没和你联系,是因为怕伤到你,怕你的误会更深。"他指了指旁边的那个人介绍说:“这是David,我的伴侣。"他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慢慢地说:“当初,我是和你哥哥情投意合的,只是因为害怕世人的眼光,才三人一起出去,没想到你却一头札了下去,所以我们不得不离开你去当兵。"“战争中你哥哥离去了,我也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气,太过悲伤的我,过着很颓废的生活,所以那时的我即使收到你的来信,也没有能力回覆你。"“是David的帮助才让我重新站起来……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欠你一句对不起,想当面和你讲……"
一切得以真相大白,她听不下去了,步履虚浮,踉踉跄跄地回到酒店房中哭得昏天昏地,这时她的未婚夫赶到了,他是来决斗的,他不想就这样失去了他心爱的女人,不过战争尚未打响,就得知这样的结局。
如今他们都是八十多岁的人了,她的先生早已离她先去,她也得知那个人已经病入膏肓,她决定再去一次苏格兰,看看那里的山山水水,缅怀一下她那不一般的初恋。
好一次不寻常的旅行,真有些羡慕她深邃的蓝色眼眸里的决绝,我自问到八十多岁时(可能也活不到),一定早已经没有了那股激情。
开始登机了,我向地勤人员要了个轮椅,请她坐上去,我推着这位老人家优先上了飞机,由于不坐在一起,我和空服员说:“请照顾她。"空服员却问:“你们是一起的吗?要不要换个位子坐在一起?"
我望向这位老人家,她说她可以照顾好自己,真是一位硬朗而独立的老人。
一路上我都在回忆她的故事,老一代的隽永的爱情沁人心扉,和新一代80、90后的“快餐速食爱情"相比,让人不胜唏嘘。
香港,万里晴空,飞机继续飞往伦敦,老人也带着她的憧憬飞向苏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