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莎脸上总挂着笑容。
每天早上,跑步经过她那攀沿着紫藤蔓的房屋时,门前的她都会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早安!”
她不光和我,还和每一个晨运跑过她家门的人都笑着招呼:“嗨,皮特,今天天气真好啊!”
今天的天气果然好,晴朗的天,飘逸的云,还有永远快乐的玛莎。
的确,清晨碰见了这般美好的晴朗天气,一天都会有好心情的。
我看到,清晨时玛莎总是苗圃园丁般装束着自己,身着围裙,手上戴着塑胶手套,手里还握把修剪枝条的剪刀。许是早早起身,拨开了晨露,刚刚在房前花园中打理完了花木,这时悠閒地看着有人从门前经过,玛莎便愉快的迎上前去热情地和人们打着招呼。
玛莎家没有养狗,每当见着遛着狗散步的人们,除了不忘招呼狗主人外,还不忘除下手上的塑胶手套,弯腰从腰中维系着的围裙衣袋里掏出几块褐色的狗粮,在手心里喂着所有路过的狗儿。
玛莎边喂边腾出手,抚摩着狗儿毛茸茸的脑袋夸奖着:“噢,慢点儿,真是个好宝贝儿。”
狗儿欢快地摇头晃脑,玛莎更高兴了,笑容也更加灿烂。
玛莎灿烂的笑容像朝阳一样,辉映得每个人心里暖暖的。
我从来都看不出西方人的年龄,有一天她却为难我,让我猜猜她的岁数,我迟疑着说:“五十岁?”
言毕,玛莎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哦!天呀,你说我五十了吗?哈……我有那么老吗?你可知道,我老公和我儿子他们都说我只有二十一岁呐……”
我无地自容,红着脸,连连向她道歉着,我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好几天早晨我都绕道别处跑步。
可我总是满脑海里都是疑团,这怎么可能?玛莎无论如何也不像二十一岁呀!我眼再拙,也不能拙到连玛莎脸上的鱼尾纹和班白的头髮也视而不见吧?
这,怎么一回事儿啊?玛莎那天笑得好象有点,有点儿,哪儿不对劲儿似的?
我百思不解,只好问邻居珍妮,珍妮回答我:“玛莎吗?她已年近七十了。唔,她人很好,但是,她……她很可怜。”说到这里珍妮迟疑着不往下说了。我记住了前次的冒失,尽管很想打破沙锅问到底,想继续问她,玛莎她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可,我还是忍住了。
几天后,我的小儿子约翰开门去取报纸,在院子里竟叫了起来:“阿妈,怎么信箱有包松饼,还有封信?这都甚么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用手写信?……,唔,这松饼烤得挺好吃啊!”
我急忙出门,一把抓过了信。
信是两弧交叉的老式信封,手工裁制粘贴,浆煳似有不干。再看约翰手中,一个毛边纸袋里鼓鼓囊囊。
信的确为手写式,信笺上英文句式规整,大意为:前次唐突怕引起误会,这几天早上都未见你跑步特致问候,并请尝刚刚烤制的松饼。信末邀请我明天去她家喝咖啡,落款玛莎。只是落款日期有误,竟是80年代某月某日。
我狐疑的翻弄着信笺,心里急切地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第二天我拿着一盒儿子放假回家从英国带回的巧克力来到了玛莎家。
玛莎热情地迎接我,我们寒暄着走进了她的家门。
客厅和门厅的玄关处,玛莎指着门边古朴的凋花条桉上一个有着青褐鱼皮斑纹的签字本,请我在上面签名留念。
噢,这真是一个细心的主人啊!我感叹着在这厚厚的签字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放眼看去,玛莎家收拾得很整齐,几乎一尘不染。家俱款式虽然陈旧,但色彩搭配得十分协调,舒适而整洁。各种钩制的窗帘桌布、几案上精心佈置的小装饰,让房间显得既温馨又有情调。
走廊墙上布陈着许多旧照片。玛莎指着照片上的人向我介绍:“这是我儿子汤姆,汤姆漂亮吧!他小时候可顽皮呢,那拿着皮管子浇花的,还有这玩水的照片都是他爸爸拍的。拍完了照他爸爸的宝贝相机也被他浇湿了,哈哈……”
玛莎边说边笑,看得出她的笑容是打心底里溢出来的。
我细看这些七、八十年代的照片里,她先生从衣饰到发型都是那个时代的款式,儿子也非常幼小,突然间我好像明白了点甚么。
接着玛莎问我:“瞧,这是我先生派崔克,是不是很帅气?”
我还没接话她就自话自说“当年喜欢他的女孩子可多啦,但最后她们都白忙活了,我们从初中就在一起了。”她笑的很得意。
我忙顺着她:“是啊,你先生真帅气,好像电影明星呢。”
玛莎听了,开心得不得了,正笑着突然间想起什么,她一下子板起了脸:“是不是你也迷上了他?”
我?我真是哭笑不得,忙辩解:“那也要你介绍后才有机会呀,我见都没见过他呢。”
玛莎彷佛松了口气,悄声对我说:“我把他藏了起来了,藏到只有我才能见到的地方。”
我顿时毛骨悚然。
见我失态地盯看着她,玛莎却莞尔一笑:“瞧你,被吓着了吧?我开玩笑呢。派崔克和儿子小汤姆一起去了南岛旅游,他们要过了圣诞节才能回来。”
说着话玛莎又带我去参观她儿子的房间,看着看着,我心里突然觉得很不自然。
这是一间非常干净的房间。淡粉蓝色的碎格床罩铺得平平整整,床边一个粉蓝的衣柜和粉蓝色的窗帘和这床罩相衬的极为和谐雅致。一张不宽却很长的书台几乎占了一面墙边,书台上没有现时儿童卧室里常见的电脑等物,有的只是一盏旧旧的罩裹着老式流苏灯罩的台灯。书台上端的墙上还贴着一些男孩子喜欢的旧式海报。
看得出来玛莎仍每天在精心收拾着儿子的房间,耐心地等待着儿子的归来。
参观完我们回坐到沙发上,热情的玛莎招呼我说:“来,快点喝咖啡吧,别凉了。还要吃巧克力吗?我有一盒很好的巧克力,那还是派崔克在去年情人节送给我的。”
我赶忙说:“我刚拿来了一盒不是吗?吃这盒就行了。”
玛莎笑了:“坦白说,我还真舍不得吃那盒派崔克送的呢。”
闲聊中,她又聊到了孩子,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她对自己的儿子小汤姆赞不绝口。
玛莎的家中有着一种特殊的宁静,像时间静止了般,彷彿这一切均凝结在一个特定的时间段里,连她的爱也凝结在这一时空中。
可这一切究竟为什么?我脑中划出个大大的问号。
中国年到了,年三十晚上玛莎来家里做客。她带来一盘她煮的菜,看到邻居珍妮、比尔、皮特儿、云蒂都来了,她很开心。
一回头看见了我的小儿子,她问道:“今年多大了?”
“二十二岁”约翰回答。
只见玛莎高兴地拍拍手: “喔,我儿子汤姆十五岁,比你还小几岁。过些日子他从南岛回来我介绍给你们认识。”
约翰很奇怪看着玛莎,大概他无法理解,这位看起来比妈妈大许多的老人怎么会有一个少年的儿子?
我拉拉儿子衣袖,示意他去给客人斟茶,这时珍妮使个眼神叫我去外面的木台。
“你还不知道玛莎的故事吧?”珍妮问我。
我摇摇头:“我感觉到她有些不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
“她的先生和儿子在1989年去南岛旅游时遇到了车祸去世了,从那之后,玛莎的时间就停留在那里,不曾改变。”
虽然我已经有些猜测, 但我的心还是一下子就揪了起来,酸楚满满的。
我们一同怜悯地回望向玛莎。是怎样的深爱让她停留在那个时刻不愿醒来?是怎样的悲伤让她不能独自面对未来?是怎样的徬徨让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只见灯光下,笑容满面的玛莎若无其事地和大家寒喧着,她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忧伤和烦恼,大家看到的只是一个快乐的老人家。
珍妮感叹:“我们要能像玛莎一样快乐的活着该多好呵!”
“是啊”我喃喃道。
“嗨,珍妮,你们在聊什么呢?”
不知何时,玛莎笑着走来,脸上堆砌的笑纹,好象一朵盛开到极致的菊花。
我想,明天清晨,玛莎的笑容还会一如既往的像阳光一样,灿烂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