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晌午,我终于接到雨霏女士的电话。既激动,又有些许的兴奋,无论如何,这对我来说都很难得,除了采访本身,雨霏的故事确实让我满心期待了许久。
平日里,我偶尔会去她的微信和微博浏览一番。微信可以看出她和孩子生活的状况:九岁的儿子蹲在海边写着“妈妈”两个字,海水涌来褪去,“妈妈”两个字依然那般清晰。除此之外,还有她生活里经历的那些事件和片段,以及她处理问题的方式——果决、老练;语言——睿智、敏锐。尤其她对投资金融的种种预测和洞见,入木三分,一针见血,让我这个不懂得理财的人眼前为之一亮,耳目一新,醍醐灌顶,受益匪浅。尤其是看到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坚韧、乐观,我隐隐感到她绝非一般的女子,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脱俗感。
初秋的午后,和煦的秋光透过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倾洒进来,让人倍感温暖。这是这座城市里有些声名斐然的咖啡店,对面的雨霏,着装得体,优雅端庄,气质高贵,眼睛明亮,五官精致,笑容干净。
雨霏轻轻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一圈又一圈,淡淡的笑意在娇美的面容中渐渐地隐匿起来,我无法预知她的开场白是怎样的。但我知道她的故事一定让我震动。
“你看到了,我走路的样子有些不太正常,我已经习惯了人们惊奇的眼神。”雨霏淡淡地笑着说。我的神情很平和,表现出极度的尊重。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她的相貌,的确很惊艳;至于脚,我倒是觉得一个人的才智,能弥补她所有的缺憾。而且,我也知道很多成功的男士在疯狂追求她。雨霏品了口咖啡,继续她的讲述——
我三岁时,还不能正常走路,父母便把我抱到儿童医院。通过检查,得知这种只有千分之一的儿童才会患上的病被我撞上了。七十年代末期,我家并不富裕,在艰苦的岁月里,父母并没有遗弃我,而是坚持给我做了手术,一次不行,就再做第二次,做第三次,直至做到了第七次,终于不再做了,因为再做下去有可能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手术做过七次后,尽管有亲人资助,我家还是从此债台高筑。爷爷曾经是个乡绅地主,很富足。土地改革那会儿,爷爷的财产全部被没收,他被活活饿死在草房里。爸爸只能独自承受生活的苦难,那时的父亲就像一棵参天大树,为我和妈妈遮风挡雨,看到父亲的满头白发,我的心都针刺般地疼。多次的手术还是有点效果,我可以勉强站起来走路了,虽然走路的样子不好看,但总比一个瘫子要好吧。是呀,能够站起来,多么不容易呀,生命不能倒下!
我的童年几乎都是在病床上度过的。爸爸妈妈都是教师,在医院的病床上,他们悉心教我读书识字,给我讲海迪阿姨身残志坚的故事,讲上下五千年的文明。我很聪明,学习很好,接受能力很强,顺利地完成了小学课程。
妹妹出世时,我也已经长大,妹妹的身体状况却一切正常。爸爸妈妈很欣慰,妹妹这个鲜活的生命点缀着我们灰暗的天空。
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人的思想观念也在与时俱进,不再顽固不化,留洋海外的,趋之若鹜。去更好的城市淘金,我也是其中之一。中专毕业后,我在一个小厂打工,积攒了一笔钱,有一次去北京旅行,旅行中吃饭成了问题,价格不菲先不说,京城的菜,怎么也吃不惯,但要找一家地道的东北菜馆真的好难。我看到北京的东北小吃店比较少,投资也不大。于是,那时决定到北京开一个东北餐馆。也许就是这个决定,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的性格比较男性,虽然走路不利索,但做事雷厉风行,不拘泥拖沓。江湖险恶,尤其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女孩子,怎么能处理好那些事情?父母担心归担心,但他们相信自己的女儿能行,不单单是对我身体的缺憾而愧疚地放任,是给我天空,给我飞翔的自由。
于是,带着我在小工厂打工挣的所有积蓄,我义无反顾,孤注一掷来到北京。现在想起来我觉得那时真是不畏前路,一个瘸腿丫头就那么不甘于现状,就要走出去。索性,在北京找位置,租店面,没走多少弯路,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心里无畏,光顾知道往前冲,也没想那么多。
我人生第一次独立面对异乡复杂的环境,但我知道所有问题都得自己扛,自己解决。我看到牌匾挂好后,站在餐馆的门前,会心一笑。“开业大吉”四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北京我来了,你欢迎我吗?
餐馆位于市场一条街上,那条街不在北京的闹市,却也热闹非凡,毕竟燕京之地寸土寸金。
或许是东北菜的口感和口碑俱佳,餐馆的生意起步很好,顺风顺水,头三脚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也或许是我这个残缺的北方女孩的人生态度和坚强的性格招徕了慕名而来的客人。
小店越来越好,当地的名流,三三两两也会偶尔捧捧场,让小店声明远扬,也会有记者光顾,登载报纸上励志时下的年轻人。菜馆越做越好,客满时,会有很多的人排队等候,不到一年,我的荷包就丰腴了。这时,一个地头蛇出现了,他叫和平,斧头帮的核心成员,他们一直收着市场里所有店面和摊位的保护费,而和平从来不收取我店的保护费,有时其他帮派的人来收保护费,他也会暗中为我摆平。因此,和平也会受伤,但他从来不要求我什么,他吃饭也付钱,我感激不尽之时,心里也惴惴不安,找不到合理的由头,他为什么要这样照顾我?
记得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餐馆已经打烊,却传来紧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店员以为是收保护费的黑社会,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开门。我穿好衣服后,打开店门,风雨也随之灌入进来,和平满身是血地出现门前,我惊吓之余,还是叫员工把他架进来,他走着走着一个趔趄,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身体接触地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还有斧头落地铿然的声音。我唤来员工把和平抬进我的卧室,请来医生给他缝治,他的后背和胳膊到处是刀伤,医生给他缝了一百多针,因为失血过多,和平在床上躺了三天才醒转过来。
一个月后,和平才彻底养好伤。之后,他没有走,我也说不出让他离开的话。当他告诉我几个月前的深夜,有几个潮州帮的人,拿着汽油瓶子在餐馆外准备点燃,被他发现,他唤来他的兄弟,将潮州人打跑,帮我消除了灾祸。和平与潮州帮因我而结下了很深的梁子。有一天,和平与他的兄弟们刚刚分开,从三里屯的酒吧街走出来,却遭遇了潮州帮的埋伏,索性和平还会点功夫,但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和平腹背受敌,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从潮州帮死里逃生,跑到餐馆。
和平的刀伤完全痊愈了,但他没有走,而是留下来帮我经营着餐馆,外人看来他就是餐馆老板,我则是老板娘。有一次我过生日,庆生的员工都散席了,就剩下了我与和平。和平先前说过,生日时要带给我惊喜的,我也没放在心上,但和平从衣袋拿出一个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钻戒,他向我表白——
“雨霏,我知道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看到你之后,就有了这个念想,我不让兄弟们动你,也阻止潮州帮那些烂崽动你。当我知道你从东北老家来的,我对你就有了一种保护欲,因为我也是東北闯荡过来的。你就是我的女人,谁也不能伤害你,否则我不会让他好过。我能从潮州帮砍杀中死里逃生已经赚了,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还没有谈过恋爱,碰过女人,尤其是自己爱的女人。雨霏,是你救了我。我的命也是你的,我想娶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看到和平不菲的钻戒,还有他的求婚,我还是被惊到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与和平之间会发生点什么。和平用他往日里打打杀杀换来的全部存款,给我买了一个钻戒,为了帮我,还险些丢掉了性命,我没法拒绝和平,要不是他,也许我和所有员工都葬身火海了。和平为我戴上具有太多内容的钻戒。当晚我与和平同居了。那年我只有二十岁,很多事就是这么阴差阳错,我与和平开始了所谓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夫妻生活。
为了防止潮州帮的袭击报复,我与和平的床底下藏着各种军刀、日本战刀、镐把、钢管、甩棍,还有两把从边境口岸弄的俄式手枪。和平为了开拓和控制自己的区域,依旧在外面打打杀杀,有时会鲜血淋淋地回来,为了能在江湖上立足,他伤害了两个警察。那时我与和平过着担惊受怕的所谓江湖的日子。与和平同居不久我就怀孕了,孩子七个月时,警察天天抓他,他带着我所有值钱的东西,包括银行卡结婚戒指突然人间蒸发,音讯全无……
和平走后,给我带来的伤痛还没有来得及平复,屋漏偏逢连夜雨,听到风声的潮州帮也来找麻烦,索要以前没有缴纳的保护费。这个世界多么可笑,如果没有你们这些人渣,哪有什么所谓的保护费?
我不得已把苦心经营的餐馆盘了出去,我打一辆出租车将北京市区绕了一圈又一圈,想将北京永远地留在记忆里。北京,北京,多少人乘兴而来,又有多少人黯然离去,可北京依然灯红酒绿,活色生香。然而,什么都没有改变,我该回家了。火车缓缓驶出北京车站,我冷漠地看着这座终年尘霾的城市,渐渐地离我而去,再见,和平;再见,北京。
当我挺着大肚子回到熟悉的北方,尽管是寒冬腊月,仍感到了那份久违的亲切和温暖。妈妈我回来了,你们还要我这个女儿吗?当初我没听你们的话,弄成这个模样。
我回到家里,挺着个大肚子。邻里们的白眼、流言蜚语、指指点点像阴云一般笼罩着我。爸妈虽然没有说冷漠的话,但我明显感到他们所承受的压力有多大。
一起长大的闺蜜若兰,每天陪着我,她惊异于我的内心如此强大,竟然看不到我眼中一滴眼泪。我说哭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与其于事无补,不如好好呵护肚子里的孩子。
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起来,我和宝宝交谈,向他道歉、忏悔,说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界,让他过早品尝人世间的疾苦,是妈妈不好,原谅深爱你的妈妈。
孩子终于顺利降生了。孩子的眼睛和鼻子都与和平很像,我那时忽然很想和平,想起那个混蛋,他怎么可以那么狠心抛下我们母子俩。但是这个念头很快从脑子里剔除,我不会与这个男人再有任何的瓜葛和纠缠,决不。
一年后,和平与他的父亲还是来看望孩子,我能感到和平作为父亲的喜悦和激动,看着我时的愧疚和悔恨。
和平想把我们娘俩接到南方。我问和平,你能离开斧头帮吗?你能过隐世安生的生活吗?和平痛苦地摇头,我知道他心里会有些许的动摇,但是很难停留。他有他的江湖和出生入死的兄弟,怎会放弃一切,与一个妇人逃开?所以当我提出离婚后,和平痛苦地点头,扔下一张银行卡说,照顾好儿子,然后离去,从此再也没出现过,我也没有刻意去联系他,我们好像不曾相遇过。有时我问自己,我们爱过吗?和平,你爱过我吗?每当我寻求答案时,总是被宝宝的哭声唤醒。我重新回到温馨的阳光里。
当我和孩子沉浸在春天的阳光里时,卓杨出现了。他是我的初中同学,他的妻子在一场交通事故中意外身亡,他三年内没再找女人。那天,我带着孩子去买童装,与卓杨在街上不期而遇。我们来到咖啡馆。卓杨比上学那会儿还要高大帅气,可能成熟的男人更有魅力吧,卓杨眼里流露出对我太多的柔情,我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是我不曾出现过的感觉,让我感觉很慌张。
避风塘位于一所名牌大学的街旁,是大学生情侣们常常神出鬼没的地方。
我和卓杨坐在咖啡馆临窗的位置,初夏晌午的阳光透过水幕照耀进来,桌子上晃动的波光,宛如波光闪烁的湖面。卓杨点了两杯蓝山咖啡,加糖。他深深地看了看我,然后低头搅动着咖啡,一圈一圈又一圈儿,精致质感的杯子发出婆沙的声响。卓杨抬起头又一次看了看我。他对我敞开了心扉,讲述了毕业后他的恋爱和创业的一些波折,直至事业有成,妻子死后如何从悲痛中走出来。他说他很孤独,有时想找个人说说话,握着电话竟然不知道打给谁;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没人愿意分担他的悲痛。
其间我没有打断卓杨的讲述,因为我知道生死离别是怎样的滋味,但还是情不自禁心疼他,说不出来为什么。上学时卓杨就是班级里的焦点,无论他的成绩,还是他的笑容,他的眼睛,都让我记忆犹新,他的书桌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女生写给他的信笺,袒露青春的隐秘,我都看在眼里。那时的我,因为脚的缘故,很自卑。我能感觉出卓杨眼中的善良和博大,他像海洋一样接纳我这股涓涓细流的小溪。
我也向卓杨讲述了我在北京遭遇的一切,以及一个人孕养孩子的现状。因为我小时候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儿子的体质很弱,也很瘦。每天和渐渐长大的孩子相依为命,拼命挣钱,给儿子最好的教育和营养。卓杨说我坚强,可想而知一个单亲妈妈是多么艰难。他和已故的妻子还没有来得及要孩子,妻子就遭遇意外身亡,他说以后会好好照顾好我和儿子的。我说:我怎么可以拖累你?而且你还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卓杨说:雨霏,让我来照顾你和孩子。我不想你活得那么辛苦,你不必马上答应我,我给你时间考虑,如果考虑成熟了,就告诉我,我期待与你牵手走完人生余下的旅程。
以后的日子,卓杨每天开车接我上下班。他很体贴,无论刮风下雨,都能出现在我的眼前,公司的门前,小区的楼下。有时赶上节日,卓杨还会带给我惊喜,比如一捧娇滴滴名贵的蓝色妖姬,有时他生日也会让我见他的那些朋友,我在他眼中不是残缺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卓杨的追求是我真真正正的恋爱,每天能见到卓杨是我那段时间最最幸福的时光。
一个充满忧伤的男人走在沙漠里,遇到另外一个同样忧伤的女人,同样在沙漠里行走,那是命运的巧合,还是电光火石的相遇?他们能否走向幸福的港口?没有人能给我答案,都是命运的安排。我当时也说不清楚,心一直不受控制,慌乱不已。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和迎接一段新的感情,这样的爱能够永远吗?生活没有答案,我们只知一味地前行……
雨霏讲到这里轻轻地搅了搅咖啡,然后抬头看着我。我迎着她的目光,问她:“你们后来有结果吗?牵手走到一起了吗?”雨霏苦涩地笑了一下,很轻,又似乎很重,我尽量给她作为朋友最贴心的安慰和分担。她低着头,良久,然后又看向我,艰涩一笑说:“没什么,都过去了,他要有新的生活,我也一样,两个在沙漠中迷失方向的人相遇,一个想喝对方的血,一个想吃对方的肉,才能活下来,注定不能产生爱……”我吃惊地看着雨霏。
她又轻叹了一声说:“其实卓杨也很苦,我不怪他,他的压力太大了,他所有的资金都套在股市里。他的母亲又比较尖锐,说是我造成的,可是一个爱他儿子的女人怎么可能带给他伤害呢?到底是谁伤了谁的心?卓杨的母亲想要个孩子,也可能是整件事的引线,我不能再孕育宝宝了,也或许不是分手的最主要原因,也可能是嫌弃我了,我知道是我的腿,而他们却不说是这个原因,怕伤到我的自尊,实际上是对我更深的伤害,人生如若初见时美丽,我相信他们最初时就不怀好意……”
我理解雨霏的苦楚。上天对一个人残忍时,似乎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起来。
“和平走了,一点音讯也没有,不知是死是活,有时我想还不如跟他去南方好了,整天打打杀杀就打打杀杀,孩子长大了也打打杀杀。有些人就该杀,也包括我自己。
卓杨的生意一直无法翻本,他也没心思谈恋爱,组建新的家庭,他整日颓废着,醉生梦死,不想做任何事。信誓旦旦说照顾我们母子俩的誓言,只是一句美丽的空话。他退出了我的生活。我也慢慢地将他遗忘了。
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孩子出生后不久,我便从父母那里搬了出来,母亲流着泪,送我很远。但他们知道女儿刚强,是不能拖累父母的。我带着儿子在自己的房子里一起生活,不再相信任何男人。我用和平留下的钱,也是我的钱投资金融,一点一点,我掌握了里面的门道,也赚了一些钱,后来又应聘到目前这家金融公司,一点一点做到现在的职位。天使没有眼泪,不向命运低头,不肯认输,这个世界不相信眼泪,也不会同情弱者,生活一直按照自己设计的路线在前行……
漫江,我的故事就这么多,也许算不上什么故事,你就当是听了居委会那些大妈茶余饭后在凉亭里无聊消遣的话吧。我还有个应酬,我们就聊到这里。愿你的写作,能有更美好的明天。”
雨霏说着关闭了手机飞行模式,电话随即响起。“喔,李先生,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您在哪里?喔,我这就赶过去……”雨霏说完,起身,朝我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