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俠」查良鏞日前在香港辭世,這位文學江湖的武林泰斗,生前曾以「飛雪連天倚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十四字涵括自己一生寫出的武俠小說。他的作品以及所衍生的電視連續劇和電影,曾經是我們這些老華僑在異國他鄉谋生之余,消閑解悶的精神食糧之一,所以我還是喜歡直呼「金庸」其名。同任何一位在海外居住超過四十年,上了年紀的的華僑談天,如果他說從未看過金庸小說改編的武俠劇或電影,那將是很難以置信,也不可思議的。
我覺得還有一點是被忽略了的,那就是金庸究竟是不是愛國人士?
金庸的政治立場以及他与北京的關係的變化,起起伏伏,若即若離,分分合合,有時對立,有時友好親密。看上去是個人政治立場忽左忽右的搖擺不定,如果放在大時代的歷史背景來看,這些立場的改變,關係的變化,其實都與在中國發生的一系列大事有關。
這一種立場的改變,關係的變化,并非金庸獨有,在許多海外華人的思想感情里都存在。不同的是金庸是兩岸三地名人,他的立場改變,与北京關係的變化,會反映在他在媒體的言論上,或是官方職位上,甚至是北京官方對他的評價上,領導人見不見他上。而一般海外華人則不會上昇到這個層次,只會反映在茶餘飯後的談話中,或是榻上輾轉反側的一夜不眠里,是非与冷暖只有自己心知。
金庸一九四六年就在「大公報」工作,两年後調到香港分社,他對新中國寄滿期望,頻頻發文贊頌之。隨著反右、大躍進、大饑荒的發生,金庸的立場和觀點有了改變,於一九五九年創辦「明報」,公開批評大陸,對於其後發生的文革,他都持以批評態度,甚至在小說「笑傲江湖」里植入暗諷文革因素。當年他頭上的大帽子有「反共反華」、「親英崇美」、「背叛民族立場」、「漢奸」、「走狗」和「豺狼鏞」等等,他還受到死亡威脅,一度離港避禍,回港後受政府特別保護到七十年代末。
改革開放後,金庸對大陸重拾希望信心,堅定支持北京的政策,一九八一年還獲鄧小平接見,他頭上的大帽子全部沒有了,其後更被委以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起草小組港方負責人等重任,為香港回歸效力,提出過著名的「两查方案」,并被正式寫入基本法。
「六四」事件期間,金庸辭去基本法草委等一切職務以示抗議,同北京關係又趨惡化,被罵為「老反共份子」。
一九九三年,他重獲江澤民接見,自此如魚得水,開開心心回鄉興建圖書館和「雲林書舍」,懷著對故土的愛,過著舞文弄墨半歸隱的風雅生活。
對他的辭世,特區政府以及北京方面都有正面的高度評價。
因為金庸一直都在海外生活,所以他的思想立場變化的軌跡,也折射出許多海外華人包括我個人的一些變化。我所指的這類華人,是長期生活在海外的華人,既然身處社會制度不同,生活環境不同,所受教育不同,獲得的信息不同,價值觀不同,當然在判斷問題的是非標準以及思維方式、觀點立場上都會有所不同。
但是值得特別指出的是,當自己的故土家鄉有難時,海外華人是鮮有置之不理的,他們會很擔心那里的親人和同胞,并且伸出援手。記得我在撰寫「斐濟華人簡史」時,寫到島上六千華僑集資二十萬英鎊,捐贈两架飛機給祖國抗擊日寇,有位老僑方利先生還自己捐出一架飛機。當我用「毁家紓難」四字形容此事時,不禁老淚縱橫。其後的每一次地震、水災或首辦奧运,海外华人都有捐出自己的血汗錢,這種捐贈只是因為近年中國政府有能力應對自然災害才終止。
而海外華人對中原故土上任何社會進步帶來的民生改善,國力提昇的點滴進步,都是樂見其成,并願意參與和出力的,當年改革開放發韌之地的廣東,成千上萬海外華人湧入投資,回國建設家鄉,興學辦教育,成為經濟崛起的先頭部隊就是一個典型。
這是一條割不斷的血緣臍帶,永遠聯接著那片遙遠而可愛的土地,我們可以「夢里不知身是客」,但我們永世都是家鄉人。
而近幾十年來在中國發生的某些大事,在一些海外華人看來,如果是倒退,造成大量人口非正常死亡,經濟損失,有失社會公正,有悖人倫常理,不夠文明,又或者是有違普世價值,大家就會像金庸一樣覺得遺憾、難過甚至不滿,這不是在反對自己的故國,反對的只是不合理、不平等和有失公義的錯誤。這里面并沒有仇恨,只有對在那里發生的某些事情感到痛心疾首而已。
而絕大多數海外華人的遺憾、難過甚至不滿,最根本的出發點始終是認為整件事不應該搞成這樣,如果能夠有更完善的制度,更公正的法律,就可能有更好更理想的另一個結果。你可以說這些人是瞎操心,管得太寬,但不要像當年對金庸那樣扣「反共反華」的大帽子,這種帽子遲早是要摘掉的,因為他們也許比閣下還熱愛故土家園,還更希望世間所有的好事都落在那片土地上,恩澤萬民,普渡眾生。
金庸的愛國情懷不是盲目的、偏執的、機械的,而是愛恨交加、有血有肉、有靈有性、是非黑白明辨的,所以才是持久的、永遠的、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