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说什么“穿越”吗？这是当今某种小说的时髦写作技巧。但千万别咬定这不过是小说家天马行空的想像。在一个神奇的国度，现实生活中也会发生某些“穿越”事故的。

这一次，就发生在远古哲人老子的身上。他肯定觉得他老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穿越两千几百年施行“煽颠”奇术——煽动颠覆国家政权。但他能抵赖吗？白纸黑字，铁证如山，这是记录在一部书名为“西汉竹书《老子》注释评介今译”的大著上的。这部书的副标题为“老子向君上的建言”。这个副标题就把老子出卖了。你是何人？就斗敢向君上建言？而且建的是什么混账东西啊？且看此书堂而皇之几十章，每章的标题就这样阴阳怪气，居心叵测。例如什么“要使人民愚昧”；什么“天下都说我伟大，不像吧？”；什么“国君要知道自己的无知”；什么“必须借助神秘的天”；什么“从始至终，绝不好大喜功”；什么“治大国忌折腾”；什么“轻诺必寡信”；什么“百姓之不治，责任在君”；什么“功成身退”；什么“最好是降低智者的声望”；什么“事事亲躬的君王必败”……等等。这不都是司马昭之心吗？

老子会争辩冤枉啊。但判决已作出了。有一个中共管思想领域的权威机构，叫“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办公室”，在2019年3月6日，下达了一个通报——《关于在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管理工作中严把政治方向关的通知》。此文件称：“《西汉竹书<老子>注释评介今译》成果存在严重政治问题，已按照《国家社会科学基金管理办法》有关规定予以撤项。”该文件要求相关管理单位“增强四个意识”，“把政治标准和政治要求作为首要原则”，“确保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始终坚持正确的政治方向、价值取向、学术导向，更好地发挥示范引导作用”……云云。

《西汉竹书<老子>注释评介今译》的作者名叫尹振环，已经高龄八十五岁，为老子研究专家，还是中共贵州省委党校退休教授。此次对他的“撤项”处理，其实并不新奇。就在最近，清华大学教授许章润被清华大学停止教职，因为他曾发文呼吁警惕“极权回归”、制止“个人崇拜”、实施官员财产公示并平反“六四”；重庆师范大学副教授唐云因被学生举报在课堂上发表“损害国家声誉”的言论，被撤销教师资格……尹振环这件事不过是中共近年来不断趋于严厉禁言一个例子。而且，尹振环老先生活得久，免不了有“前科”。据查，他是个标准的“右派”。早在1959年，因向中共当局上书“粮食问题”而获罪。2009年，他在香港出版《毛泽东皇权专制主义批判》，书中指出：“中华民族迟早有一天会对帝王文化发起群起而攻之的，再有毛氏复生，也会天下共击之的。”2013年10月，他又在香港出版了《邓小平的皇权专制主义》，认为邓小平与毛泽东有着本质的一致，即“皇权主义者”，邓已成为中国到目前无法实现宪政的一个重要阻碍力量。他批判“六四大屠杀事件”给中国政治和精神自由等带来的倒退。在接受德国之声采访时，尹振环表示，习近平政治左行、经济右行迹象明显，而这也同邓小平路线不谋而合。最要命的是，他还说：“我觉得习近平对我们这些年的经验教训基本上没什么认识，‘党天下’不变，中国还要错很长时间。”尹教授或许可以撰写批判皇权专制的第三部了，书名也可保持其一致性——《习近平的皇权专制道路》。这样，他就有口难辨了。《西汉竹书<老子>注释评介今译》一书，可视作借古讽今，影射今上，妄议中央，是作者借老子之口对今上政治倒退进行严厉抨击，为他的第三部写作热身。

尹振环老先生借古讽今，毫无疑问，的确缺乏今上要求的“四个意识”，简直毫无政治意识、大局意识、核心意识和看齐意识！如此说来，这位标准“反党”右派连累老子了。而这一“连累”，却绝非同小可。这个“老子事件”，对中国人来说，太重要了，太值得深思了。

老子何人？此篇小文当然连简介也作不出。只说一事。据古籍所记，孔子一生曾数次向老子问礼。其中，《史记》记载了这么一段：

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谓弟子曰：“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显然，老子之教诲，孔子深为信服。他返回后，曾对学生大谈其收获。孔子觉得老子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真是他的老师也！孔子问礼于老子是中国两千多年思想史上的大事。该知道，老子是道家开教宗师，孔子则创立了儒家，儒道两家的思想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两大主干，若明若暗地影响了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

那么，现在，中共意识形态管理者对老子“向君上建言”开刀，是要对老子也来个历史虚无主义或更进而掀起大清算大批判吗？看来的确事出有因，按今之标准，老子的确“政治问题”严重。两千五百年前，老子都妄议中央了。说什么“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是以不去。”说什么“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为而民富，我无欲而民自朴。”老子“无为而治”的思想，对独裁者而言的确刺耳。

不过，如要向老子开刀，一开这个头，就不得了。说起来，老子不过提倡“无为而治”，而在两三千年中国思想史上，比老子激烈得多的思想家大有人在。例如继承和发展了儒家的孟子，他就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甚至公然呼吁：“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停则易位。”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就更是“严重政治问题”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完全可以再来一次焚书坑儒，把有关孟子的书籍全都焚烧掉。

不要以为不敢。不要以为这完全没有可能。想当年，伟大领袖毛主席一句话，“利用小说搞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结果一大票相关无关的人倒霉，该事件前后株连迫害高达六万人，其中有六千多人被迫害致死，成了“反党”集团头子的习近平父亲习仲勋，也蒙冤达十六年之久。而今天，各种各样因文字因言论而获罪事故，不是也时有发生吗？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毛泽东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成中华民族空前的大灾难，却被今天毛的追随者美其名曰“艰辛探索”。如何“艰辛探索”？就说文化方面，毛泽东掀起“大破大立”，破“四旧”立“四新”，把中华文化传统中的精华破坏讫尽，“发扬光大”的却是其最坏的糟粕——皇权专制、个人崇拜之类。现在，这个“艰辛探索”看来后继有人。毛的衣钵继承者，拥有“四个自信”—— 什么“道路”、“理论”、“制度”、“文化”全都自信了，当然意气轩昂，成竹在胸，绝对不畏“艰辛”，绝对敢于再来一次“探索”。罢黜百家，独尊某术，完全能够指日可待。“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办公室”及其上级领导对“老子向君上的建言”开刀，可谓一个开头。不过，这么一个举动，好像已经暴露了党国最高机密。不知这是大罪还是大功？

不得不指出的是，两千五百年前，老子道家核心思想说得明白：“物极必反”，对今天陷害老子穿越“煽颠”之罪者，勿谓言之不预也。

（2019年4月20日）

照片说明： 

尹振环《西汉竹书老子注释评介今译》封面

明·仇英《孔子圣绩图》之《问礼老聃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