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來自陰霾潮濕的英國的愛德華‧利特爾曾經這樣衷心贊美紐西蘭北島的凱里凱里(Kerikeri)﹕「凱里凱里的香檳氣候真是生命的靈丹妙藥。」
我在Opito灣山中一幢小屋露台上泡SPA池時,適逢雨後初晴,海上微風送來漫山葱籠草木散發的清香,還帶一絲柑橘秋熟的芬芳,讓人憶起意大利托斯卡納那種豐腴温軟的氣息。凱里凱里純淨的空氣和陽光相互交映,如香檳氣泡般熠熠閃亮-----或許這便是歐洲人常常樂道和向往的「香檳氣候」了。
由半山俯瞰港灣中蕞爾小島,舟楫往返,景致亟佳。我喜歡那些無人小島裸露的崖岸,突顯許多褐黄色的石塊,岩縫石礫之間,長着許多形態優美的小樹,無數水鳥就在那里築巢,它們不時結隊起飛,如點點雪花灑向碧藍的大海。
曲折蜿蜒的凱里凱里河在「石頭士多」(Stone Store)前面形成一個平靜的小港灣,两百年前,一位鍥而不捨的傳教士塞繆斯‧馬斯登在遠北地區引領毛利酋長和部落子民皈依基督。紐西蘭最古老的「石頭士多」和坎普大屋(Kemp House)還有小丘上的聖詹姆斯教堂,均是紐西蘭從一元社會變成二元社會的見證。馬斯登牧師在凱里凱里地區到處留蹤,同毛利人的交情甚深,至今在旺格羅阿的馬塔里灣(Matauri Bay)還保存着牧師首次登陸的舊跡,可惜此次無暇前往瞻仰。
古老的「石頭士多」曾是傳教士的基地,屢經維護修茸,保存極好,今已無人居住,只用作禮品店和博物館。維修期間曾有人在夜間十點見到它的天窗里出現一位白髮女子的身影,信者言之鑿鑿,紛紛猜測是哪一位修女的鬼魂舊地重遊。
沿河辟有一條林中步道直通彩虹瀑布,往返須時两個鐘,由於沿途景色之美令人驚嘆,地勢又很平坦,行走起來了無倦意。觀賞彩虹瀑布務必在清晨,其時初升的太陽斜斜照射過來,會在水氣煙霧間映照出七彩繽紛的彩虹。我來時已近中午,只惜無緣一睹。
在瀑布頂端尋着一間精緻的英國茶室,裝璜簡約很有點「減式設計」之風。庭院充滿英式園林的野趣,花草樹木皆不加刻意修剪,混而不亂,雜中有序,細看但見匠心妙用的栽植与佈局。一株碗口粗的葡萄籐將白色木欄的走廊遮掩得綠蔭濃濃,覓得一張鋪格子檯布的長桌喝下午茶,女主人聲明本店只供應傳統英式餐點,我卻不知趣偏偏要點「蒜蓉麵包」,她當即慍然回絕「沒有」,還帶譴責口吻加上一句「那是意大利食物」。菜單上有康沃爾餡餅,這可是英國十大美食的頭牌,不過女主人却描述她家的康沃爾餡餅是冷的。
記得當年英相卡麦倫曾自稱「康沃爾餡餅愛好者」,還信誓旦旦講自己上一次在利玆車站小店吃餡餅的感受,其實這間小店早在五年前就關門大吉了,英相鬧出的這個笑話暴露了他高居廟堂遠離大眾日常生活的缺失。
最後拍板揀選了女主人鄭重推薦家製雞肉餡餅和橙皮蛋糕。
等待上菜的暇餘,發現身邊薰衣草開了紫色的許多小花,引來群蜂取蜜,忙碌得很,更比照出我此刻无所事事的悠游自在。
餡餅和蛋糕製作得的確很好,特別是餡餅里的雞肉鮮甜甘美,令人立即聯想起「走地雞」。這里的出品比普霍依的英國茶室更勝一籌,雖說普霍依英國茶室開業有年,但与瀑布茶室相比較稍嫌粗放了一點,或者說是農家化一些,而瀑布茶室更有點中產鄉紳的講究。
行了一段不算短的步道之後,再從山脚爬上來,踱到茶室的英式庭園里喝一杯奶茶,脈搏逐漸平穩,這才感覺到四周是如此的寂靜,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再有就是那飛瀑流泉的喧嘩,樹中千迴百囀的鳥嗚。不由得又記起濟慈的「秋頌」里的句子:
「霧氣洋溢、果實圓熟的秋……
使屋前的老樹背負着萍果,
讓熟味透進果實的心中……
又為了蜜蜂,一次一次開放過遲的花朵。」
「為了蜜蜂,一次一次開放過遲的花朵」,多美的詩文啊!人生安得如此詩意?!好花非旦不常開,而且往往只開一次,美好的東西就是這樣,稍縱即逝,永不再來,故當珍惜之。
奇妙的是,正當我浮想翩翩之際,忽接奧克蘭一位藝文同好來電,告知他家的曇花剛剛開了,一盆十數朵已綻放四朵,餘者正緩緩一一綻放,邀我快馬前住共賞。
秋日邀友賞花,品茗清談,有此雅興者,何兄也。只惜我人在遠北不克赴會,錯失良機。
喝着英國主婦泡的茶,一邊惦記着何兄的曇花,一邊細品四周的景色,她像極了泰德‧高池基的鄉村風景寫生,柔和光線下木造的屋舍,清亮明麗的林蔭小路,此時即使在路的盡頭奔來一隊紅衣古裝的獵手,號角聲中群犬興奮疾走,我也不會覺得意外,皆因這間英國茶室讓這里統統英國化了。
除此之外,凱里凱里鄰近還有些袖珍小村,各自有各自的故事,歐裔殖民者和毛利部族的歷史跟這里的累累果實一般豐碩。總有一些堅守鄉鎮生活的人在維持原有的生活方式。開一間咖啡館或是二手店,又或者是在拓殖時代留下的古舊旅館里賣啤酒,自己消愁喝下的酒比稀少客人喝掉的還要多。不一定只是為了每日的進帳,可能純粹只是做自己樂意做的事而已。
這種僻冷的小村,獨享香檳氣候,兼具遠離塵囂的超脫,往往迷倒來自世界上某個角落的過客,留了下來成為住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