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作家方方和她的文字
这几天,死亡者似乎离自己越来越近。邻居的表妹死了。熟人的弟弟死了。朋友爹妈和老婆都死了,然后他自己也死了。人们哭都哭不过来……这一次灾难,对于早期的感染者,不止是死亡,更多是绝望:是呼救无用,求医无门,寻药无着的绝望。病人太多,床位太少,医院也猝不及防。剩下的,除了等死,又能如何?
这是方方在元霄节第二天后(2月9日)的一段日记。下文是她在正月二十二(2月15日)的一段日记:
我的中学同学,我的多年同桌,也在昨日去世。同学比我小一岁,温文尔雅,声音细弱,人长得漂亮,身体也非常好。当年我们都在学校乐队里。我打扬琴,她弹琵琶。乐队只有我们两个女生,既同班又同桌。整个高中年代,我们关系一直密切。今年元月中旬,她曾两次去过菜市场采买过年物品,不幸被感染。好不容易住进医院,据说恢复得还不错。但却突然,家属得到通知:她已撒手而去。今天的中学同学群,都在为她哭泣。
疫情中最触目惊心最令人痛惜悲伤的就是死亡了。关于武汉肺炎患者死亡的报道,各种媒体上有,不多。有些较大篇幅的,基本上都是名人。例如,华中科技大学三级教授、生命科学院楚天学者红凌教授,2月7日因新冠肺炎逝世;知名移植专家、华中科技大学附属同济医院器官移植研究所林正斌教授,2月10日因感染新冠肺炎辞世;湖北美术学院教授、著名水彩画家刘寿祥,2月13日在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去世;从不生病的七旬健美冠军邱钧,从1月24日发现病情到确诊新冠肺炎入院,用了十一天,住院三天后,便匆匆离世;湖北电影制片厂导演、影视部主任常凯因新冠肺炎在情人节(2月14日)清晨走了,当天下午姐姐柳帆紧跟其后,在这之前,年初三是老父亲,初九是老母亲,均是退休教授的两老,都因新冠肺炎去世了;华中科技大学机械学院教授、博导、中国工程院院士段正澄教授2月15日因新冠肺炎救治无效而逝世;武汉武昌医院院长、神经外科专家刘智明,2月18日因新冠肺炎抢救无效去世……这些报道,都非常震撼。死者多是自己专业的最顶尖人物,当然很让人痛惜。从方方日记中,我们又感受到一个一个平常人因武汉肺炎去世的悲惨。
武汉封城那天,方方开始撰写封城日记。她的日记,绝大部分内容不是仅仅写死亡。方方作为武汉居民,围绕疫情,每天写下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有日常琐碎,也有民生大事。她写,口罩并不缺货,缺的是怎么才能到市民手上;她写,不实事求真的会害死人;她写她以前曾经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说这话时,体会还不深,这一次,才真正让她铭心刻骨;她写她看到的或听到的发生在医生、警察、送外卖小哥、环卫工人身上的感人事迹……方方在武汉上学、工作,在武汉成名。武汉是她家乡,是她日夜生活的地方,是她有亲人的地方。方方对武汉情谊深厚,如她所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武汉就是我的敬亭山。”方方比许多人更了解武汉,对于武汉这场惨烈的疫情,她细腻的感受和敏锐的观察,让读到的人感同身受。
2020年1月28日,作家方方接受中新社副社长夏春平采访后在赠书上签名。
她说,武汉现在是在灾难之中。灾难是什么?灾难不是让你戴上口罩,关你几天不让出门,或是进小区必须通行证。灾难是医院的死亡证明单以前几个月用一本,现在几天就用完一本;灾难是火葬场的运尸车,以前一车只运一具尸体,且有棺材,现在是将尸体放进运尸袋,一车摞上几个,一并拖走;灾难是你家不是一个人死,而是一家人在几天或半个月内,全部死光;灾难是你拖着病体在寒风冷雨中四处奔走,试图寻得一张可以收留你的病床,却找不到;灾难是你从清早在医院排队挂号,一直排到次日凌晨才能排到,有可能还没有排到,你就轰然倒地;灾难是你在家里等待医院的床位通知,而通知来时,你已断气;灾难是重症病人送进医院,如果死了,进医院的时刻就是跟家人诀别的时刻,彼此都永无相见之日。你以为死者在那样的时候还有家人在殡葬馆相送?还能留下他的遗物?甚至,死者还能拥有死的尊严?没有了,死就是死了。拖走,然后立即烧掉。……岁月在灾难中没有静好,只有病人的死不甘心,只有亲属的胆肝寸断,只有生者的向死而生。
方方在日记中说她学到一个词:“流氓病毒”。专家说,这个病毒,很怪,很难掌控。它初期被感染,甚至没有症状,因此有人是“无症状感染者”。而你感染并治愈后,以为它已彻底清除,但很可能它是隐匿得更深。待你自以为可以轻松生活时,它却突然爆炸。细想想,的确“流氓”。方方更感叹地说,其实流氓的何止是病毒。那些草菅人命,不在乎百姓死活的人;那些以捐赠之名弄到物质,然后倒手在网上叫卖的人;那些故意在电梯里喷口水、在邻家大门把手上吐唾液的人;那些半道拦劫医院采购的急需医疗用品的人;当然,还有那些四处造谣构陷的人。常识告诉我们,只要人在,那些病毒就永远都在。
方方对某些现象提出自己的质疑、看法,很让人们惊醒。
“不是所有的事,都适合大张旗鼓。”此为重庆市援鄂殡葬服务队出征前合照留念。 例如,好几个城市都派人前来支持武汉的各个殡葬馆,支援者们全都亮开旗帜照相留念,然后贴到网上。方方说,来援人手不少,看得人不知所措,痛彻心扉,外加毛骨耸然。感谢他们的来援,但也很想说一句:不是所有的事,都适合大张旗鼓。不要吓唬我们好不好?
又有,政府要求公务员下沉到基层,这是好事,相信很多公务员也会非常尽职。但是有一个视频很让人难受:一群下沉的人们高举着红旗去了,他们在红旗前照相留念,照完相,便把身上穿的防护服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感觉像是到了一个旅游点,而不是在一个苦难沉重的疫区做事。方方说,想来这是他们的习惯。他们早就习惯做任何事都先把形式做足,都先自吹自夸。如果下基层工作是件日常的事,如同他们上班一样,他们用得着打旗帜吗?
又如,某个方舱医院里,推测有领导视察吧?一群人站立着,几十个,有官员,有医护人员,大概也有病人,对着一个个躺在床上的病人们放声歌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方方问道,有必要非在病房里这么高歌吗?想过躺在床上病人的感受没有?这不是传染病么?不是肺部出不了气吗?
方方说,湖北这一次疫情为何会如此严重?湖北官员为何会被众网民诟病?湖北的措施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出现问题?步步出错,让百姓的苦难层层加剧。到现在,难道还没有人反思一下?拐点还没有来,人们还在受难,百姓还困于家中,就要如此急切地举着红旗唱开颂歌吗?
方方很早就对百步亭四万余家庭共吃团年饭表示异议,而武汉官媒对这政府认可的活动却大肆宣传。 作为一名武汉作家,方方特别想提醒一下她的湖北同行。她写下了这么一段话:“以后你们多半会被要求写颂文颂诗,但请你们在下笔时,思考几秒,你们要歌颂的对象应该是谁。如要谄媚,也请守个度。我虽然人老了,但我批评的气力从来不老。”
前些年,方方在她的文章中就说过,在眼下这样的社会,作为作家,精神上的痛苦当然是有的。它们来自看到全社会堕落和溃败的失望感,看到文化被破坏得难以挽救的悲观感,还有看到人性之恶已然放大到无以遏止地步的绝望感。事到如今,我们却还不回头。现今,方方指出,疫情来了,从它初发及至扩散再至疯狂,我们的应对则从错误到延误到失误。我们没能绕到病毒前面拦截住它,却一直跟在它的后面追赶,尽管我们付出如此规模的代价。方方问道,吞噬死者的,仅仅是病毒吗?她说,她那些一向为盛世而高歌的同学们,这次也禁不住愤怒,说:“不枪毙一批害人精不能平民愤!”
方方日记,是个人见闻,个人观感,对于武汉肺炎这场巨大的人祸,反映的可说非常非常有限,不过冰山的小小的一角。但是,正如许多人都说,透过方方现场实感,我们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个体的无助无奈无能无力无望;她这些真实的没有掩饰的文字,也是对虚谎的控诉,是对盛世的诘问。然而,也正因为如此,卫道者们拍案而起了。有人指责她思想不端,神神叨叨,心理阴暗,疯魔一样;有人攻击她对体制怀着仇恨,困在家里编造暗示大量病亡无人管、引起社会恐慌的消息;有人叫嚷要把她开除出中国作家协会。2月6日,也就是李文亮医生病逝的那天,方方的微博停止了更新,此后一直定格在那一天。她感到无奈之中还是无奈:“封城记录何处发,烟波江上使人愁。”不过,她不退缩。“尽管写一篇被删一篇,但还是要写。”她不断转移“阵地”,继续发表日记,有一些摘录和截屏,通过微信群、朋友圈以及网络的其他角落,悄然流传,虽然也可能随时被“人间蒸发”。
其实,方方并非什么“反对者”,她是一位体制内作家,担任过十年的湖北省作家协会的主席,是一位温和而坚韧的呐喊者,是体制内的非常难能可贵的“良心”。今天,面对攻击,方方特别想说一句放在心里很久的话。她指出:中国的那些极左分子,基本上是祸国殃民式的存在。他们太想回到文革,太仇视改革开放。一切与他们观点不同的人,都是他们的敌人。他们成派结帮,对不与他们合作的人进行各种攻击,一轮又一轮。用那种“洒向人间都是恨”的粗暴语言,甚至还有更为卑劣手段,低级到不可思议。只是,让方方特别不明白的是:任他们怎么在网上胡说八道,颠倒黑白,却从来没有人会删掉他们的帖子,也没有人阻止他们的行为。“难道他们中有人跟网管官员是亲戚?”方方不屑地问道。
方方还指出,这些天叫骂她的人,也是当年恶批她小说的人。不知那些曾经找高官出面帮忙的他们,这次是否还会再找。方方说,无论那些人找哪位高官帮忙,她先知会一声,她会像当年一样怼回去。更加毫不留情地怼。“让他们的名字像前几位一样,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方方得奖的2016年长篇小说《软埋》封面
方方所说的小说,就是她那部荣获2016年第三届“路遥文学奖”的长篇小说《软埋》。一年前方方到悉尼探亲时,我们交谈中也谈到。我告诉她,我非常钦佩她创作这部作品,当年她受到攻击的时候,我还发表了一篇辩护文章:《肯定〈软埋〉,拒绝“软埋”》。所谓“软埋”,即死后没有棺材,直接埋进土里。按民间传说,软埋者将不得投胎。方方从此获得灵感,描写了中国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暴力土改中的一个冤案。故事中,丁子桃是一个特异的艺术形象,在她撕心裂肺寻找记忆碎片的过程中,川东地主陆子樵一家在土改中的惨烈命运呈现在读者面前。为了不受污辱,不被打杀,陆家九口人一起喝毒药致死,进行了软埋。方方的“软埋”又是一个具有深刻意义的比喻。这个“软埋”比喻,就是将惨痛的往昔埋掉,任由腐烂消失,即使人间惨剧,也好像根本不曾在人间出现过。方方的比喻引起了中国人巨大的共鸣。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就是中国人几十年来社会生活的现实。方方在这部书的后记中大声疾呼:“我们不要软埋!”然而,就是因为这正义的呼声,小说《软埋》在获得文学界赞誉的同时,也遭到某种势力的凶猛的大批判,简直就如复制文革初期最时髦的做法一样,举行什么“工农兵”读者座谈会,攻击该小说是“一株反共大毒草!”《软埋》被全方位下架,被停印,用方方回敬的话说:“好像真是在上演大戏了!”
《软埋》遭到“大批判”,这是一个座谈会现场。
今天,方方以她的日记写下这场惨烈人祸的现场实感,这就是拒绝“软埋”的又一个悲壮的抗争!我突然想起二次世界大战时那位叫“安妮”的小姑娘的日记。我相信在武汉一定有许多人在记录这场惨烈的人祸,绝大多数也许不是作家更不是像方方那样的知名作家,但他们每个人的只言片语,一张半张图画照片,将来都会具有不可替代的历史意义。2月14日深夜至15日凌晨,武汉出现前所未见的雷电交加天气,简直是天崩地裂,火神山有几间病房的屋顶都被掀开了。这是天怒啊!人们在惊呼。有一个人有感而发,愤然写了一首诗:
2月14日深夜至15日凌晨,武汉天空的闪电。
撕吧,天
这一次你不把黑暗的内裤撕光
打雷也没有用
你干脆也把头上的天神拉下马
降到民间认个错吧
暴雨何为呀
还不如人间泪水
闪电在天上
人骨头也在天上
他们在找那挂起来的巨大的肺吗
天空,撕吧
撕吧!
武汉肺炎疫情终会过去。但灾难过后中共当局能否真正吸取教训?这段惨烈的记忆能避免也被“软埋”的命运吗?苍天大地无言,内心似有回声。有人写道。现在,在中国网络上,连“李文亮”三个字也成了敏感词。据说三月一号中国将实行一部新的律法,其各项法律规则已经公布了,但愿残存的方方日记以及其他人类似的文字、图像,不至于都被赶尽杀绝。
(摘自本文作者《武汉肺炎与中国病毒》,本篇初稿于2020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