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要讲的,是一个叫柏云峦的人的故事。
他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从中国大陆移居新西兰的。在一百多年前从广东等地飘洋过海坐货船来到新西兰淘金的老华工的后代,以及稍后一些从越南、柬埔寨逃避战乱而被联合国安排收留于新西兰的老华侨眼里,他算是“新移民”。但是,在当今那些玩着抖音、看着火山视频、用陌声、连信交友聊天的年轻人眼里,他们俨然已经是“老移民”。
我是在新西兰中华联合会的一次聚会上认识柏云峦的。
这个社团曾经是当年大陆移民的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侨社组织。差不多二十年过去了,中华联合会早就消逝在新老移民们来往匆匆的脚步和记忆中了,但与他,我却从来没有断了联系。
一个朋友要离开新西兰,回中国创业,我和柏云峦都被邀请参加了他的告别Party。那一次,我和柏云峦各自端了一杯红葡萄酒,坐在朋友家的阳台沙发上,不知道为什么,聊起了他的经历。听着听着,我被深深吸引住了,突然间一个念头涌上我的脑际:把他的故事写下来。
我告诉他我在报纸上有一个专栏,需要题材,他的故事有着这一代人身上深深的烙印,一定有人喜欢看。
他揶揄我:这年头,还有多少人看报纸?
我说,不管有没有人要看,我愿意写。他听了后, 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表示反对。
我开始对他进行录音采访。基本上,每一周我们见一次面,每一次,都是他在讲述,我偶尔也会跟他交流,但大多数时间,都是默默地听,只有录音笔的信号灯一闪一闪地,记录下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把这些录音转存到电脑,然后,根据录音,把故事整理成文字。而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大都都选择在夜间。因为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这些文字会幻化为一帧帧画面,一句句话语,在我眼前演绎着一部跌宕起伏的电视剧......
故事从2019年8月开始讲起。
8月,是新西兰最冷的季节。
奥克兰国际机场。柏云峦给陪伴了十天南北岛游的旅行团办好登机手续,送进国际出发厅,并没有离开机场。他从楼上出发厅乘扶梯,来到楼下出发厅,坐在大厅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到达厅的电动门开开关关,把来自世界各地的推着装满大包小包行李推车的乘客们放进这个城市。
还是这个机场,还是这个出口,除了大厅是新装修的,别的什么都没有变,二十二年前的这个日子,1996年8月17日,他带着妻女就是从这里走进了这个国家。
这是他们一家第一次出国。
他们是以技术移民身份来到这里的。
每一年的这个日子,他都要在日记上写下这样的字句:今天,是来到新西兰的第X年。然后,以某种方式做一个纪念。要么,是带着妻子出去吃一次饭;要么,是让妻子做一桌饭菜,两个人,不,有时还有女儿,一起好好吃一顿。
但是今天,他打算就这样,一个人守在机场,纪念这个日子......
其实,刚来新西兰的那几年,每一年这个日子的头一天,8月16日,他总会收到这样一个信息:今天,是你离开云阳的N周年。
可是,五年后,他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每年,他都下意识地在等待,心里告诉自己,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可是,连续十多年,每一年他都失望了,因为,再也等不来那一条信息:今天,是你离开云阳的N周年.....
“你说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我有故事。其实,谁没有故事?”聚会上我们俩碰了一下杯,他回答我的问题说:“你如果有兴趣,我倒是可以给您讲讲我来新西兰的航班上见到的人,和他们的故事。”
“愿听其详。”我说。
“你知道,从国内没有直飞奥克兰的航班。我是从云阳起飞,然后在香港转机到奥克兰的。很多人都走这条路线。
“因为是第一次出国,我还带着老婆孩子,旅途中除了好奇,还有些紧张。在从云阳出发的航班上,同机的几乎都是中国人;但是,到了香港转机,搭上香港航空的飞机,中国人就少了很多。我左侧座位上,是一位福建中年人。我们俩聊开了,相互做了介绍,他说他姓安。老安身上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连衬衫都是全新的,还看得到刚开封的褶子。可是,这套名牌西装穿在他身上,怎么也掩盖不住他是个农村来的。他说他是一个出口公司的总经理,这次是去奥克兰参加那里举行的亚太博览会的。同行的还有十几个公司的董事长和总经理,都是他们那个县的人。
“我发现,老安他们这群人完全不懂英语,空姐的普通话讲得磕磕巴巴,讲广东话更是让他们听不懂。于是一路上我就成了他们的英语翻译。
“飞了几个小时,空姐给每个乘客发了一张蓝色的纸条,全是英文。老安问我这是什么,我看了看,然后告诉他是入境卡,每个去新西兰的人都要填写的。老安一脸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我晓得他不好意思让我帮忙,于是主动提出帮他填,他喜出望外,连声说谢。
“你知道紧接着发生了什么?他的同行者们全部都把入境卡和护照交给了我。除了他们县的十几个,还有几个从东北来的,也是去参加亚太博览会的。这二十几个人都是我帮他们填了表。
“我问老安亚太博览会的地址在哪里,老安给了我一张宣传单,上面有地址。我说打算去看看,老安嘴里说欢迎,可是眼睛却是闪烁的。
“我的朋友到机场来接我。与他同行的,有一位上海来的哥们儿,他的英文名与我相同,也叫Francis。Francis开的是一辆单门小跑车,行李箱特别小,有一个箱子不得不放到后座上。外面一家三口,连我同学,Francis,一共五个人,根本坐不下了。我朋友告诉我,他不跟车走,还要去接一拨人。我问谁呀,他说是几个来参加亚太博览会的客户。我问他其中是不是有一个人姓安,他说:是的,你怎么知道?我说,我们同机,在飞机上他就坐我旁边。
“后来我才知道,我朋友在一家移民公司帮忙,这几个人就是他给介绍给那家移民中介公司的。
“到了亚太博览会举办的日期,我试探着问Francis能否带我去会展中心。Francis爽快地答应第二天带我去,他说他自己也想去看看。第二天,他向工作的菜店请了假,如约到我租住的地方接上我,把我带到了亚太博览会会场-Greenlane马场会展中心。
“可是,你知道吗?来自十几个国家的参展商中,只有中国展位显得很特别。别的国家的摊位基本上都有人有货有资料,而中国展位竟然有一半是空的!我找到老安公司的展位,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只是在展位上凌乱地放着一些资料,还是油印的!我问主办方的工作人员,他们告诉我,这些展位只有第一天有人来,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了。他们不明白,这些公司这样子怎么能做生意。
我很惊奇,问柏云峦:“还有这样的事情?我可是头一回听说。难道他们不是真的商人?不是真的来参加博览会的?”
“知道吗?”柏云峦说,“一个半月以后,我遇到了老安!但不是在奥克兰,而是在几百公里以外的Te Puke(梯坡克伊),那里是新西兰奇异果主要产区之一。
“快说说,没想到,你的故事还有点悬疑的味道。”我连忙追问。
柏云峦点点头:“是的,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