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期)
蓝心把柏云峦形容为大熊猫,而且表白自己是个喜欢大熊猫的人。或许就是随口一说,并无特殊含义,但是听了这话,柏云峦的心跳却“咯噔”一下快了许多。
“谁不喜欢大熊猫?我也喜欢。如果我是大熊猫,那你是什么?”柏云峦呷了一口咖啡,反问蓝心。
“我是什么?那要你来说。”蓝心用勺子轻轻搅动杯里的咖啡。
“说不好。因为,对你不了解。”
“你想了解什么?”蓝心抬起头,眼睛直视着柏云峦。
“那要看你愿意让我了解什么。”
“先说说你吧,大熊猫。你说你是参加法院招警考试,在800多人中脱颖而出,考了第二名,成了‘法官’,然后又调到省人事厅去的。听起来好像很传奇的样子。能满足一下小女子的好奇心吗?”
柏云峦呷了一口咖啡,说:“瞧你满眼的问号,明明是不相信嘛。我可没说什么脱颖而出、传奇呀什么的哟。”
“柏大同志,柏大领导,没有不相信,就是好奇嘛。”
“真想知道?”柏云峦抬起头看着蓝心问道。
“是谁都想知道。”
“该从哪里讲起呢?从头说吧,太长;就讲这件事本身吧,又太短。”
“长有多长?短有多短?”
“长的话,要回溯到三四十年代;短,就眼前一百多天。”稍作沉吟,柏云峦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他仿佛已经走进即将要讲的故事里面去了。
看来他的故事还真的不轻松。
“无论长和短,都愿意听;由故事的主人做决定。”看着他变得有些严肃的表情,蓝心认真地说。
“去过云东南吗?就是云洲的东南部,那里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没有......去过。不过,我的同学中,有从云东南来的,我知道那里是少数民族地区。”
“我就是少数民族,苗族。”
“柏同志,是不是年纪大了,健忘了?你刚才不是还教我用苗语数数吗?”
“哦,还真是哦。不过,生命中,有些人,有些事儿,擦肩而过,经历了,也就忘了;而另一些人,另外一些事儿,却怎么也忘不了。”柏云峦的语调不知不觉地低沉了很多。
“那就请你跟我说说,那些忘不了的人,和忘不了的事儿,我想听。”蓝心的情绪似乎也被柏云峦感染了,变得认真起来。
“怎么说呢,在我身上发生的很多事儿,真的让人难以置信。16岁前,我还是个‘黑人’,也就是没有户口;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从法律意义上说,压根儿就不存在。你信吗?”
蓝心瞪大了眼睛,惊愕地说不出话来。没等她反应过来,柏云峦接着说:“活了二十九年,我经历了五次事故,每次都死里逃生;这些事故,如果再发生一次,断无生还可能;现在我是第六条命在活着,又觉得不可思议吧?”
“看来,我面前的柏,还不仅仅是一只大熊猫,而且还是一只堆满人生阅历,全身都是故事的大熊猫啰!”蓝心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变成用一个字“柏”来称呼面前的这个“大熊猫”了。
“不是我有故事,而是我碰巧落在了故事堆里,于是也成了故事的一部分。”柏云峦似乎没有感觉到蓝心对自己称呼的变化。
蓝心跟服务员打了个手势,又点了两杯蓝山咖啡。
她说她要喝着咖啡好好听听这些故事。
“在云东南,有一个小小的县城,名字叫做‘箭河’,你说什么?有点武侠江湖的味道?还真别说,云东南许多地名都挺有文化品位的,虽然是穷乡僻壤。比如 :天柱、锦屏、镇远、榕江等等。
“其实,箭河也就是一个小而又小的县城,普通之极,也从来没有出过江湖侠客。三十年代的时候--离现在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小县城里有两个相对来说比较有名的大户人家。一户姓邱,一户姓彭。后来,邱家的大少爷娶了彭家的大女儿。两个孩子从小青梅竹马,在一个私塾读书。长大后,他俩听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结为连理。
“婚后,邱大少爷经常外出做生意,去省城、下湖南、走四川。有一次,外出了好几个月,都没有回家。后来捎信回来,在信里对妻子说,他弃商从戎,加入了云洲省长李家严手下柏辉章的部队,投入了抗日前线。当时的中国,各省割据,王家烈是盘踞在云洲的军阀,而柏辉章则是他最得力的一个干将。
“后来,李家严被蒋介石撵下台,他手下的部队被并入中央军系列。
“抗战结束后,国共开始和谈,但和谈失败,爆发了大规模内战。辽沈战役、平津战役,国民党军节节溃败。邱大少爷所在的部队调往徐州,参加徐蚌会战(共产党称之为叫淮海战役)。此时,邱大少爷已经官升中校团副。
“战争还没开打,团长就预料到了败局,找到邱团副,说,这场仗估计打不赢,让他回云洲把两家的家眷接到部队上来,准备和部队一起撤退台湾。
“邱团副带了卫兵,坐火车、汽车辗转来到湖南常德。在这里,换上便装,雇人抬着滑竿回到了箭河。这个时候,箭河的人们根本不知道邱少爷这些年都去哪里了,更不知道他已经弃商从戎,当上了国军团副。
“正当他带上妻子和三个女儿,准备去团长的老家晴隆县接上他的家眷赶往徐州的时候,前方传来消息,国军被共军打败,徐州沦陷了!徐州再也回不去了,于是,邱少爷隐姓埋名在箭河住了下来,重新过起了平民日子。
“没有多久,解放军摧枯拉朽,一路打到了箭河。部队一边打仗一边招兵。一看邱少爷识文断字,虽然是商人,却乐善好施,名声很好,没有民愤,便把他招进部队,还当上了县粮库副主任。
“邱家少爷原以为,生活就这样翻开了新的一页。可是,没想到,这样的日子刚刚开头,却很快遭受了灭顶之灾。
“他原来的国军部队上有两个箭河籍士兵,在徐蚌会战战场上被俘虏后,因为挂念家中年迈的父母,没有参军,而是想回老家。解放军给这些不愿当兵的俘虏每人发了两块银元,就让他们解甲归田了。
“无巧不成书,这两个士兵在箭河街上看到了穿着解放军军装的邱少爷。他们吃了一惊:这不是我们的邱团副吗?他怎么在这里啊?
“不用说,事情很快就传开了。解放军火速逮捕了邱少爷,还从他家里的阁楼上搜出了他藏起来的国军军装。在这么偏僻的小县城里,竟然挖出了一个国民党中校军官、潜伏人员、特务、反革命分子,消息轰动了全县。三天后,解放军召开公审大会,把邱少爷拖到城边的杀人湾(那里是新政府枪毙犯人的地方,因此被起了这个名字),当着围观的人山人海的面,立即执行枪决。”
“那一年,邱家少爷三十九岁。”柏云峦给蓝心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蓝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故事听到这里,她还不清楚故事的主人公与柏云峦是什么关系。但是她知道,一定有关系,而且是不一般的关系。
“邱家的生活一下子堕入了地狱。邱彭氏(邱少爷的太太)哭得死去活来,三个女儿也吓坏了,抱着母亲哭成一团。
“没有人敢去为邱少爷收尸。那时,大女儿芸琴已经十三岁了,她实在不明白,平时这么疼爱她的父亲,怎么会是一个大坏人、大特务、大反革命!可是,那毕竟是自己的爸爸,总不能让爸爸的尸体被太阳晒烂,被野狗拖走吧?天黑了,她跟人借来了几块木板,扛到杀人湾,找到父亲的尸体。一个女孩子,那时竟然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想把爸爸背起来,搬到别的地方去埋,可是父亲身材高大,她根本背不动。没有办法,她借着月光,看到路边有块两尺多深的凹地。她把木板铺在凹地上,然后,把父亲像滚木头一样翻着翻着,一寸寸地挪到凹地里,在父亲身上盖上剩下的木板,用手把泥土、石头覆盖到父亲身上,就这样,就地埋了自己的父亲。
“第二天,有人看见尸体不见了。但是,却没有人关心是被人拉去埋了还是被野狗拖走了。一个人,就这样被消灭了,无影无踪。
“直到三十年后,已经长大成人,不,成家立业的邱家的三个女儿,才把父亲的遗骨从那里挖出来,迁到了邱家后人的坟地上。
“丈夫被镇压,邱彭氏再也无法在箭河呆下去了,她受不了社会上的人们,包括昔日的佃户和邻居向她投来的鄙夷的目光和吐出的口水。她把大女儿芸琴托付给了一户张姓人家,求张家给孩子一口饭吃,长大了给张家做媳妇。
“张家成分也不好,是地主。没有嫌弃,把芸琴收下了。
“邱彭氏带着才8岁的二女儿芸樱和4岁的小女儿芸霞,外出乞讨。每天沿着山路,走啊走啊......饿了,就到村寨的人家讨口吃的;渴了,就伏在溪沟边喝口凉水。
“邱彭氏娘仨乞讨到了隔壁三麦县的一家姓杨的地主分子家。杨家的妻子刚刚过世,有两个儿子。杨家人看到邱彭氏虽然衣衫褴褛,但长相姣好;两个女儿也乖巧懂事,问她们愿不愿意留下。邱彭氏本来早就想找个人家把女儿托付出去,然后自己一死了之。可是,每次要把女儿留给人家,两个女儿哭死哭活不愿跟母亲分开,所以孩子一直没有送出去。
“看着可怜的孩子,杨家男人看起来也很厚道,邱彭氏点头就答应了......”
柏云峦讲故事的语调越来越低沉,而蓝心的心也仿佛被故事撕成了碎片,有点喘不过气来。
柏云峦感觉到腰间的BP传呼机响了。
“对不起,我去回个电话。”说着,他走向了服务台,拿起了电话拨过去。说了几句话,然后放下电话走回了桌台。
“我妻子打电话来了,女儿有些生病了。我得回去了。对不起,故事没有讲完。”
“你女儿多大了?”蓝心问。
“四岁,不,快五岁了。”
“她一定很乖。”
“还好,上天给了我丑丑的容貌,但是却赐给了我一个漂亮的女儿,还算公平。”
“你丑?切!哎,你的故事没有讲完,我想继续听下去,可以吗?”
“如果你不嫌烦的话,下次给你讲。”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不是在今日,不知在何日,我想大约会是在某一日。”柏云峦借用《大约在冬季》的歌词来回答她,想让气氛轻松一些。
“那就某一日见。”
“某一日见!”
蓝心没有接受柏云峦让她坐他的自行车回酒店的建议。她自己打了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坐在出租车上,蓝心还沉浸在柏云峦的故事里,以至于出租车停在了她家门口也忘了下车。
司机说:“妹儿,您的家到了”......
2019年3月30日 新西兰·基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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