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上期)
他给蓝心回了电话。
蓝心告诉他,她向他借的《心理学概论》看完了。“柏同志,你准备让我看的下一本书,是哪一本?”
“蓝同志,你想看哪一本?你知道,我从学校托运过来的行李,十来个箱子,套用麻将桌上用来形容老不胡牌的一句老套话: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输)。这些还基本上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书,啥都有。不知道你想看哪一本。”
“哎,熊猫同志,咱们可是约好了的,我的读书计划是由你负责的。不许耍赖哦。”
“我自己是个书蛀虫,看的书很杂,怕推荐了不好的书,把你害了。”
“你是在暗示自己学识渊博吗?为什么就许你才高八斗,不许小女子俺学富五车?”
“你瞧,损人都不带脏字儿的,你才学识渊博呢,说话一套一套的。”
柏云峦说回家到书架上看看,然后再给她建议。
挂了电话,他看了看手上的双狮牌手表,到了下班时间。
这块表,是刚工作那年,随队到福建闽南漳平县去承担森林资源调查工作时,在石狮买的。当时这个日本牌子的手表在中国很有名,全自动,厚厚的,很有分量,价钱也不便宜。不过,参加此项工作的项目收入不错,半年工作下来,津贴拿到了一万多。而当时他的身份是见习技术人员,月工资才80多块,这笔钱无异于天文数字。他一下子买了两块表,一块是女款,一块是男款。前者准备送给女朋友,男款的留给自己。当时还没有流行“情侣装”的说法,他就觉得,两个相爱的人,戴同样的表,才像一对恋爱中人。
这表一戴,就是十多年。
虽然到人事厅上班几个月了,但是柏云峦还住在原单位云洲省林勘院宿舍。没有人让他搬家,因为他妻子还在这个单位工作;当然,即使不是这样,林勘院估计也不太可能撵他走,自从柏云峦换了单位,跟他打招呼的人多了许多,而且脸上的微笑度也明显倍增,人们对他巴结都还巴结不过来,怎么会让他搬家?这不是明摆着要得罪他吗?天底下没有这么傻的。
他把自行车推到林勘院办公楼前的自行车停车位,锁上。然后,从腰间掏出BP机,用按键翻动上面显示的传呼记录,找到蓝心的号码,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按下了删除键。
悄悄推开家门,他蹑手蹑脚走进房间,看到妻子已经带着四岁多的女儿睡着了。他轻轻地合上房间的门,坐在外间的沙发上。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可是他的心里却仿佛还有潮汐在涌动,一阵阵拍打着心房。忙的时候,他会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但只要一停下来,蓝心那身着蓝色职业裙装的身影就会在他脑海里浮现。
他不得不承认,无论在哪里,只要BP机响起,他就会下意识地想:是不是她?当看到不是的时候,心里不由自主地会感到几分失落;如果真的是蓝心发来的传呼时,心里会莫名地欢喜,然后一分钟也不会耽搁,立马把电话回过去。
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心里那种微妙的变化,但却不能自拔。每次在外边回复完蓝心的传呼,付电话费时,打开钱包,立刻看到放在钱包里的自己和妻子、女儿在花溪公园拍的合影照片,心里总会有些歉疚和不自然。
当他在大学期间与在家乡的女友坠入爱河的时候,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会对除了女友之外的任何女性动心。
他想起了初中见到那个后来成为自己妻子的女同学的一幕。
初二的时候,柏云峦所在的班插进了四个从上一年级留下来的学生。他们并不是由于表现差、成绩坏而留级的。这四位,都是学校有名的体育尖子,在县里甚至州里举办的各项体育赛事中为学校夺得了不少荣誉。由于花了太多的时间在训练上,学习受到了一些影响,在初三上课的时候感到很吃力。为了让他们的学习基础打得更扎实些,学校决定让他们回初二复读一年。其中一位叫夏冰荷的女生,乒乓球、羽毛球、篮球等多项全能,在州、县、学校里的许多运动会上,屡屡取得好成绩,其中好多次是冠军。同时,她还是一个文艺爱好者,歌唱、朗诵也是样样在行,全校师生中,几乎没有人不认识她。
但是,这一切都好像没有让柏云峦产生什么感觉,既没有嫉妒也没有羡慕。其实,这是由于历史原因造成的家庭困顿,柏云峦在心理上有些自卑,性格很孤僻,他常常沉默寡言,很少与人打招呼。但是他的学习成绩却很好,尤其是语文,他的作文常常会被老师拿来做范文。一些不明就里的同学以为他很高傲,其实,他是用这种“高冷”来做防护壳来遮掩自己的不如人。
有一天下课的时候,夏冰荷趁教室里没人,走过来向他借作文本。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位女同学不仅很热情,而且很漂亮,难怪班里的同学都说她是班花;而别的班男生说,岂止是班花,全校哪个女生比得上她?简直就是校花。
他心慌意乱地不敢看她,也不跟她说话,只是把自己钉在一起厚厚的作文本递给了她。
从初二,到高一,他们都同班,这段时间里,她向他借了两年的作文本。
高二时,分文理科班,他听从班主任老师的建议,选择了上理科班,而她则去文科班。
但这并不影响她继续向他借作文本。
高二毕业时(当时中小学学制是十年,小学五年,初中三年,高中两年),柏云峦考上了大学,而夏冰荷却发挥失误,名落孙山。
性格内向的他不知道怎样安慰这个老借自己作文本的女同学,听说她要去州府凯里复读,他把自己的所有作文本全部送给了她。
他到金陵上学去了,而她也开始了复读。开学的第一天,他鼓足了勇气,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鼓励她不要气馁。没想到她很快就回了信,说收到他的信的那一天,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她告诉他,他的信写的太好了,她要保存一辈子!
在回信里,他把那期刊登了他的一篇短小说的《少年文艺》杂志寄给了她。
“你还在《少年文艺》发表过小说?你埋藏得太深了!”她在紧接着的回信里“埋怨”他。
他们的通信越来越频密,相互的称呼从“柏云峦同学”、“夏冰荷同学”,渐渐办成了云峦、冰荷,最后变成了一个字:峦、荷。一年后,当他第一次回家,最想见的人,不是父母,而是她。刚下长途客车,急急忙把行李放进门,都没跟父母说两句话,就带着那条专门为她买的红围巾,从林业局的家里,直奔农机厂--她的家在那里。
就这样,他们并没有像别的情侣那样相互说那三个字,但两个人都觉得彼此早就已经是恋人。
夏冰荷这个曾经的女友,就是如今他的妻子。
想起了蓝心要借书,他站起来,走到占满整面墙壁的两个书柜前。书柜前贴着这样的“告示”:书与老婆恕不外借。这是谢绝朋友、同事们借书的警示,铁打不动。如果真喜欢,只能到他家里来看,绝对不能带走。他有太多的教训,书只要借出去,基本上没有回还的可能。
可是,蓝心却是个例外,唯一的例外。
他问自己:我是不是开始在一块块地卸除自己心墙上的砖?
第二天,如往常般,他先骑自行车把女儿送到少年宫小花幼儿园,然后赶去办公室上班。
他是第一个到办公室,其他同事还没有来。
刚一坐下,电话就响了,是李处长打来的。她在路上,因为时间紧,让他提前
通知处里所有人员,上午开会,研究部署全省以工代干人员的考试转干工作。
会议在李处长和双副处长的办公室召开,李处长向大家宣布了省委组织部、省编委、省人事厅联合发布的关于解决全省行政事业单位以工代干人员身份的文件。
在中国,所谓行政事业单位,就是老百姓口中的“吃皇粮”的机构,除了差额补贴和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其余的单位,都是国家财政全额拨款。在这些单位的工作人员,只有两种身份,要么是干部,要么是工人。所谓干部,就是按照国家下达的编制,根据学历和经历有关规定考录或者招收的正式工作人员;而驾驶员、传达员、清洁工等则属于工人岗位。随着业务的增长,干部编制不足,为了满足工作需要,从现有工人中临时选用一部分人来从事原本应当由干部承担的工作,这部分人就是所谓的“以工代干”人员。这些人所承担的工作跟干部是一样的,可是,由于其“工人”身份,待遇与干部相去甚远。因此产生了要求转变身份、同工同酬的呼声。经过多年的调研、酝酿,云洲省组织和人事部门开始着手解决“以工代干”人员的转干问题。
转干工作的组织、实施工作的任务落在了计划录用处。处长宣布,根据国家人事部关于干部录用的规定精神,转干工作以闭卷考试和工作考核这样的“双考”方式来进行。
“省里的文件已经出来了,现在到了实施阶段。”李处长呷了一口茶,继续说,“下面请双副处长跟大家安排一下具体任务。”
接过李处长的话,双副处长开始布置任务:“根据厅里的安排,全省‘以工代干’转干双考,由我处组织实施。小吴、小陈、小柏,你们负责分工负责各项具体事务。”
小吴负责行文通知省属各厅局人事处(科),请他们上报“以工代干”人员名单;小陈则分工主抓各地州市的有关资料。
柏云峦被安排承担组织试卷出题、印刷、考场、试卷批阅等具体实务。他不愿意将之想象为同事们在推脱责任,而愿意认为是处里对他委以重任。
全省“以工代干”人员数以万计,事关千家万户的命运和前途。一方面,柏云峦感觉到压力山大,沉重得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另一方面,潜意识里却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感和权利感。几个月前,自己就是千万应考者中的一个;而现在,自己却站在了招考的位置上。有意思的是,他的同事们,却跟没事儿人一样,处之泰然。他想,或许这样的事情,他们早就不是第一次遇到。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同事们都下班了,柏云峦还想在办公室里多呆一会儿。他拉开办公桌最上面的抽屉,那里面是来办事的人们发的香烟。他从里面满满的散卷烟中拿出一支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将烟雾轻轻喷出。
在缭绕的烟雾中,几个月前自己参加法院增编补员考试的情形像电影一般,一幕幕地,浮现在了眼前......
(待续)
2019年4月14日 草于奥克兰
2020年6月10日 缮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