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和王连庆同桌三天了,京阳市马路湾小学五年二班最后两排座,一直就没消停。
王连庆的脚不小心碰到她,李娟就把他使劲的踢回去,外加两个白眼球。王连庆写作业时胳膊肘一过线,李娟马上用胳膊肘狠狠地把他拐回去,随即从嗓子眼里冒出二个字:“烦人”。李娟的迅速回击经常害的王连庆写‘一横’时,把‘一横’横在了桌子上。写‘一撇’时,‘一撇’撇出本子外面,气的王连庆不得不用橡皮擦来擦去,擦得黑乎乎的,甚至把作业本都擦破了。为这事经常挨老师批评,男孩子可能是嘴笨,他从来不为自己辩解。王连庆为了不受虐待,自己也画了一条铅笔杠,时刻提醒自己别越过警戒线!
王连庆是班里最差生,老师想让李娟帮一帮他,就把李娟的原同桌唐波和王连庆调换一下位置。李娟不但没帮,还挤兑王连庆,弄得四邻不安。
半年前唐波从外校转来,班主任陈老师介绍说:“唐波在原校是体育委员,到我们班还是体育委员。”唐波长的白白净净、虎头虎脑、一笑呲着两个小虎牙、鬼怪机灵。李娟目不转睛的看着新转来的同学,心想:要是能和我同桌多好啊!只听老师说:“唐波,你先到最后一排和李娟同桌吧!”天呐!心想事成,李娟别提多高兴了,脸上笑成一朵花,她赶紧用袖头子把桌、凳擦拭的干干净净。没曾想,同桌不长时间就把唐波给调换走了。
铃…… 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来,陈老师踩着铃声走进教室,她把教科书、一盒粉笔、一摞算数作业本放到讲台上。然后转过身习惯性的扫视着自己的学生:她的班49人,衣服穿着的主色调是蓝加黑,质料是小市布的。很多学生的衣服在不同的地方打着大小不同的补丁,每块补丁都显示着母亲的勤劳和节俭,但却遮掩不住他们的贫困。这些孩子刚从大饥荒中挣扎出来,长的焦黄清瘦。他们的外形基本相似,就连头脑里的配置都是一样的:向董存瑞学习!向黄继光学习!他们天真无邪的认为:董存瑞炸完碉堡、黄继光堵完枪眼就可以回家了。他们对“死”完全没有一点点概念,更不知道“牺牲”是什么?他们的理想也都是一样的:长大了要当战斗英雄。
第一堂课是算术课,每堂课前必有小结。
“王连庆站起来。”陈老师喊道。
王连庆下意识的推一推前面的课桌,一晃8个弯慢慢腾腾的站起来。他1、62米的个子,单眼皮小眼睛,地包天的嘴,梳着用剪刀剪的不规则的短头发,他平时不爱说话,说话就露出黄牙齿,因为个子高,只能坐在最后一排,几乎没有同桌。
老师拿着算数作业本走到他的跟前,大声训斥道“你怎么听的课?是我讲的不明白吗?怎么一道题也不会做呀?。。。”一连串的发问,王连庆的脸已经红到脖子根底下了,估计还要继续红下去。
“现在学校已经把5分制改为100分制了,給你5分怕家长误会以为你得了满分,給你6分吧,回去和家长说一说你的光荣。”这时候王连庆的头已经快耷拉到膝盖了。
“让你和李娟同桌就是让她多帮助你,你不会的题要经常问一问她。” 老师的口气缓和下来。
“我宁可得零分,也不问她。”王连庆倔犟的嘀咕着。
陈老师不到三十岁,梳着两条大长辫,经常穿着蓝裤子、浅蓝底白色小碎花上衣,黑拉带布鞋,整洁干净。白皙的脸上一双不大的眼睛很有神,两片薄嘴唇讲起话来不漏齿,平时和学生很少露笑容,学生们都怕她。
被批评的王连庆没哭,反倒是同桌的李娟掉起眼泪来。李娟是学习委员,算数作业经常得满分,老师很喜欢她。李娟1、6米的个子,大眼睛,眉毛很重,两条粗辫子经常搭在刚刚发育起来的胸前,时不时的往后一甩,她的毛病总爱用舌尖舔着下嘴唇。
“李娟站起来,你哭什么?”陈老师。
李娟一边抹眼泪一边站起来。
“老师,李娟不愿意和王连庆同桌,嫌他埋汰,她还想和唐波同桌。”李娟的前桌刘秀梅站起来抢答说。
陈老师看着刘秀梅就想笑:今天一大早,她想找个学生帮忙邮封信,来到教室一看,刘秀梅正在扫除,
“刘秀梅,你去邮局帮我寄封信。”陈老师。
“好啊!”刘秀梅马上把条扫放到墙角,就像中了大奖那么兴奋,能给老师办事就是大英雄!
“你认识那个小邮局吧?过马路就是。”陈老师。
“认识,我上学天天从那路过。”刘秀梅。
“过马路看着点,注意安全。”陈老师。
“嗯”刘秀梅拿着信一溜小跑到了邮局。不到十分钟又拿着信一溜小跑回来了。
“信咋没邮呢?”陈老师问。
“邮局没开门。”刘秀梅回答的嘎巴溜脆。
“不用等邮局开门,把信扔到邮信筒里就行。”。
“邮信筒旁边也没人,没敢往里扔。”刘秀梅回答的还是嘎巴溜脆。
陈老师回过神微笑着对刘秀梅说:“坐下吧,我知道了 。” 然后对李娟说:“你是学习委员,是班干部要起带头作用,应该多帮一帮学习不好的同学。向董存瑞、黄继光学习,一定要拿出实际行动来。”
陈老师:今天课前总结就到这里,请大家把书翻到第33页。。。
教室门突然被推开:“老师,我是王连庆的姐姐,我妈让他赶快回家。”王连庆的姐姐上气不接下气,慌慌张张的说着。
老师:“什么事这么着急?”
王连庆的姐姐:“我爸出事了,我妈让他赶快回家。”
陈老师眼光飞到最后一排,与王连庆的小眼睛对视1秒:“赶快收拾书包和你姐回家吧。”王连庆把书、本、铅笔、文具盒一古脑全部划拉到书包里,说是书包,其实就是一个手工缝制的布袋子。他拉着姐姐飞奔似地回家了。
王连庆的家不到12平方米是砖瓦房,低矮潮湿。外面刮大风,里面刮小风,外面下大雨,里面滴滴答答下小雨。京阳的冬天很冷,放在屋里的酸菜缸都结了一层薄冰。
他的家一开门出去走两步就是一条小马路,进屋一开门走两步就是火炕。火炕上有六床大小不一的破被,这几床被一个冬天都不用叠起来。即使在外面冻个透心凉,只要钻进被窝,一会就暖遍全身,这是他家最奢侈的取暖设备。这个火炕帮他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风雪严寒的冬天。
他家唯有的两个家具就是一个旧炕桌还有一个旧炕柜。炕桌上总放着一碟咸菜;炕柜里都是破衣烂袄。砖砌的炉灶上总有一口被煤烟熏的黑黢黢的蒸锅。家里全靠炉膛里带死不活的小火做饭、烧炕。他家穷的真是叮当乱响,气的耗子都哭着搬走了。
从打王连庆记事起,他的爸妈不打架不说话。
“一天就给我吃破玩应,连个菜都没有。”王连庆他爸从火炕下来直奔饭锅,掀开锅盖就大声喊。每天早晨都是他爸的叫骂声把孩子们从睡梦中吵醒。
“又没钱了。”他妈大气不敢出,小声嘟囔着。
“操你妈的,败家娘们,这才开饷几天就没钱了,”啪嚓一声,他把盛着苤蓝丝咸菜的碗摔在地上。
蜷坐在炕上的他妈吓了一跳,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开的饷不是都还给隔壁老张家了吗?”
“还钱、还钱、就知道还钱!”他爸气哼哼地说。
“不还钱能行吗?下次还怎么张口借钱啊?”他妈委屈的说。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一个大巴掌落在了他妈的左脸上:“我让你还嘴!”他爸中等个,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是连踢带打。
他妈立刻止住声音,眼泪流到炕上。
“哭、哭、就知道哭,哭死拉倒,死了清净。”他爸手里拿着玉米面大饼子,一口咬掉一半,一边嚼着一边恶狠狠地说。
王连庆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围着一个破被,躲在火炕的墙旮旯直哆嗦,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吓的?此时冰冷的房子死一样的寂静。
他爸吃东西就像没有嗓子眼似的,又拿出2个大饼子直接扔进肚里,气囊囊的上班去了。
他妈等他爸走后赶紧下地把碎碗片收拾起来。他妈有严重的气喘病,干一会喘一会。
她和他有五个孩子,这五个孩子都不是爱情的结晶,和感情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想了就上,上了就发泄,有了就生,是动物的生理本能。五个孩子犹如荒山的野草恣意生长。
王连庆和他姐一进屋,妈妈搂着他们失声痛哭。王连庆忙问:“我爸咋地了?”他妈擦擦眼泪,顾不上回答,拖着病体带他们去医院。
王连庆的爸爸在橡胶厂工作,具体干什么活,家里人谁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爸还在抢救中。
在医院走廊里,他妈找块地方,扑拉两下就坐下了。喘了一会,才腾出时间回答王连庆的问话,又像在自言自语的说:“糊涂啊,该死的。说你偷东西,你告诉他们没偷就是了,干什么要死要活的,把自己的胳膊都剁掉了,以后怎么干活呀?怎么养家呀?”
他妈才38岁,常年缺乏营养,又被病魔缠身,长的比83岁还老。
“我爸到底咋地了?”王连庆没听懂他妈的话追问道。
“昨天下午你爸单位丢东西了,有人说是你爸偷的,”他妈又倒了一口气“你爸说没偷,说冤枉。今天一上班就去找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也没说好听的,你爸驴脾气就上来了,”他妈又倒了几口气:“你爸到食堂拿起菜刀就砍自己的胳膊,大家都吓傻了。你王大爷把他抱住,把菜刀抢下来。”他妈又呜呜的哭起来,王连庆的姐姐也一边哭一边给他妈擦眼泪。他们三人一直在走廊等着。
“到晌午了,你回去看看小四他们,给他们热点大饼子,再切点咸菜,”他妈对他姐说:“我和连庆在这里等着,一会你回来给我们带2个大饼子就行。”他姐点点头不放心的看着妈妈,嘱咐王连庆要好好照顾妈妈。
他妈有气无力地说:“我真有点撑不住了,看你爸这样啊,也不能上班了,实在不行我们收拾收拾回老家吧!回老家有亲戚帮衬着,你们也能干点农活,都别上学了,是妈妈对不起你们啊!”
第二天,照常上课。只是李娟再也没有叫‘王连庆’的同桌,马路湾小学五年二班再也没有叫‘王连庆’的学生。从此后两排寂静下来。
那时候他们很小,什么都不懂,长大以后才知道,世界太大了,不经意的一次分手竟是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