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斐濟住了四份之一世紀,人生最美好的一段歲月俱在這蕞爾小島上渡過。最近斐濟再現國際新聞。自從二零零六年贝里瑪拉瑪發動軍事政變廢黜民選總理卡拉塞之後,這個小國似乎已經淡出國際视野了。
前不久斐濟首都蘇瓦發生了中國与臺灣外交人員衝突事件。兩岸駐外官員在海外發生肢體衝突可能還是全球第一次。當地警方已介入,後話尚有無,就不得而知了。
很多人不知道,斐濟同民國政府淵源流長,雙方首度有外交關係還端賴斐濟僑胞。
一九三二年(老僑余海湘回憶錄中說是一九二九年),斐濟殖民政府頒發禁酒令,不準斐濟土著、印度人和華人自由進出酒吧,如想入內須申領飲酒許可証。當地華人集體請愿不果,遂函請當時駐澳洲悉尼領事館求援。宋發群總領事應請來斐,向殖民政府提出交涉,羅列中華文化、歷史与引證國際慣例,證實華人是有文化教養之種族,絕無酗酒鬧事之理。經艱辛談判交涉之後,終令當局改變初衷,取消華人飲酒禁制。
經此一役,斐濟華人陳請國民政府在蘇瓦設立臨時領事館得允,由鄭觀祿先生擔任首任領事。其後鄭領事一直服務僑胞,缷任後竟然留下定居,利用自己人脈繼續幫助僑社各項事務,深得人心。
斐濟華人為慶祝鄭老生日組織了籌委會,籌措半年後在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為鄭老舉行八十大壽慶生會。我在八十年代初曾有幸一睹鄭老風釆。
駐斐濟領事館除了是全球第一個應僑胞之請建立的領事館,還是由僑胞集資承擔開館及日常一切開支費用的領事館。由全島大小商號按月納捐支持。直至一九三四年國民政府才正式支付領館費用。
這也是國際外交史上罕見的。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領事館就設在蘇瓦的國民黨斐濟黨部,斐濟國民黨創建於一九一五年,設有蘇瓦、勞都卡、芭和列武卡四大分部。據老僑告知,當時所有成年華人男性無一例外都是國民黨員,而僑胞均视國民黨為社會團體而非政治組織。
當時有大陸親人要來斐濟,須由黨部出具證明才能出境,新來僑胞須到黨部報到以求保護。黨部內設有中文學校和戲劇社,蔚成僑胞活動中心。
斐濟國民黨及歷任負責人計有余錦荣、鄺仕奇、司徒炳璇、司徒澤波与陳銳廣。我与司徒澤波、陳銳廣俱有交往。
國民政府在斐濟設有「華僑文教中心」,內有中文圖書及報刊,為僑胞提供精神糧食。僑胞遇有困難亦時有求請文教中心紓困解難。我編寫「斐濟華人簡史」時,得陳銳廣主任提供寶貴資料,從悉尼國民黨總部文件中查找到第一個到達斐濟的華人梅屏耀的記載,後終得到斐濟官方承認,華人是比印度人更早來的亞洲移民。
一九三六年,斐濟華人建立華僑小學。紐西蘭修女AUNT PEARL曾任教十年,當地僑胞暱稱「珍珠姑太」。該校後來發展為「逸仙學校」,設有小學部和中學部,本來一向由臺灣提供教材与師資,後來中國介入,負責管理的華人教育委員會遂採取兩面都不得罪的政策,一校两制,由臺灣支持小學部,中國大陸支持中學部。結果僑胞子弟小學時習繁體字,上中學改為簡體,令孩子們十分混亂,叫苦不迭。
兩岸的角力不僅涉及國家外交,也波及僑社教育。
我在斐濟時,只見過臺灣駐斐濟的寧代表,很謙和低調的一個人,彼此客客氣氣,見面都是聊些風土人情与家常。看得出他也不想過於深交。寧代表後來轉任所羅門群島。
當年斐濟上層与臺灣關係一直很深。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幾任總統、總理都出訪臺灣,或在聯合國為臺灣發聲。
其中尤以有「斐濟國父」之稱的馬拉最為親台,曾五、六次訪臺。
當年總統府的傢俱乃臺灣製造,御廚也是臺灣大師傅。
發動八七年軍事政變的強人蘭布卡也很親臺,最近還發唁电弔唁李登輝辭世。
臺灣一直有農技團駐在斐濟,我与九十年代初的農技團多有交往,主要是請益種植蔬果之道以及學習如何醃製「情人果」与燒臺灣菜。
中國駐斐的幾任大使,比較熟的有冀朝鑄,來過家訪,我去蘇瓦他必宴請。大使夫人特別愛吃,記得席間冀大使曾告誡我﹕斐濟不是久留之地,此間資源終有採罄之時,宜早作綢謬。大使的高爾夫打得很好,他上任後就跟斐濟總統每周切磋球技,把總統原來的球友臺灣代表擠走了。
徐文遠大使比較少出門,喜歡穿布鞋在使館臨海的院子里散步。
候清儒大使是性情中人,他跟楊潔篪在我的餐廳里吃飯時,講起在牛田洋當兵時遇到海嘯,那些拉手滔海的戰友全死了,他跑到山上才活了下來。
歷任駐斐濟的中國大使,到任後除了遞交國書,都會展開慰僑之旅,其中探訪菜農是重頭戲。記得有一年為候清儒大使帶路探訪一家頗具規模的菜園,園主是東莞社團頭面人物,擁良田八百畝,更有飼養畜禽。候大使及一行使館人員立於園主大屋陽臺,由他指點江山,細數家珍。
「請看那邊的是牛吧!」園主用廣東腔甚濃的普通話介紹。在斐濟畜牧家禽的棚屋都稱之為「吧」(Bar)。
園主的手開始往下指了「再往下是猪吧。」
他又再往下指,我看見一列雞舍里活蹦亂跳着幾百隻萊亨鷄,旋即想出言制止他往下說,可惜已經太遲。大園主堅定的往下一指,自豪而大聲地介紹﹕「最下面的是雞吧!」
大使聞言楞住了,使館一行中的女秘書桃腮泛紅,最難堪的是園主還意猶未盡加多了一句﹕「這個鷄吧是這一帶最大的!」
那天的午宴大家笑得直不起腰,值得慶幸的是,園主沒有繼續介紹他太太煮東莞賴粉的鷄肉出自哪里。
斐濟天熱,章君賽大使手不離扇,一介儒生作派。他也曾讓我引路去探訪華人菜農。我帶他去了老僑鄺先生的農場,鄺先生安排大使一行在自己的鱼塘釣魚。短短三十分鐘,近百尾鱼上鉤,大使樂得咀巴都合不攏了。他何等精明,還是發現了鄺老預先把幾個魚塘的鱼集中在一個魚塘之中的秘密。
在我的印象中,那時兩岸雙方在斐濟都避免正面交鋒,只是迴避對方可能出現的場合,除了私下個別打招呼,中國外交官也沒有逼迫僑胞公開站隊。
而斐濟政府在一九九六年是跟臺灣簽約互相承認的,所以臺灣在斐濟挂出牌子是「中華民國駐斐濟商務代表團」,人員享外交特權,用車懸挂外交車牌。當時被稱作一個很微妙的兩岸都默認的「斐濟模式」。直到去年七月三十一號才被斐濟政府降級,易名「駐斐濟臺北商務辦事處」,外交車牌也拿掉了。
曾有人以四句詩描摹南太島國﹕「身圍一塊布,休息傍大樹,說話不算數,生活靠補助。」前两句可作平民生活模式觀之,后两句可供政治型態察之。
因了歷史、傳统習俗与文化的影響,「有奶便是娘」也常常被沿用到政治和外交之上。有人翻臉比翻書還快,為此而爭相輸送利益很可能得不償失。
作為一個漂泊海外的老華僑,憶及九十年前,一紙禁令因我華族的文明教養而取消,如今却見華夏子孫在他人面前動手打華夏子孫,實在是有失身份,令人汗顏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