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2021年6月26日上午11时15分,著名诗人、悉尼诗词协会顾问彭永滔先生在悉尼安老院辞世,享年八十九岁。彭先生诗学精湛,为人热诚,大度风趣,生前是吾多年老友,如今天人相隔,殊深痛惜,特发此文,以表哀悼。“老夫百岁尚清吟”,相信老兄当年定下的志向绝不改变。
彭永滔先生遗照
一
永滔兄曾经邀请我去悉尼郊外观赏他业已为自己置好并准备妥当的墓地。他说墓碑上两边的对联也刻好了,随即拿出原稿,不无得意地展示给我看。联曰:
归来毓秀钟灵地;依旧平和快活心。
过了一个星期,又见到永滔兄时,他说上次之后意犹未尽,现已扩充得七绝一首:
丰盛人生有赏音,老夫百岁罢清吟。
归来毓秀钟灵地,依旧平和快活心。
又过了一星期,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承蒙赵大钝老师指教,“老夫百岁罢清吟”改为“老夫百岁尚清吟”。我一听之下,拍案叫绝。从“罢”改为“尚”,这看似简单的一改,却真是太合乎永滔兄的性情了,难怪他如此高兴!
永滔兄这首〈百岁〉诗,自题他的龙宝山华人永远陵园墓碑,窃以为是认识和欣赏永滔兄其人其诗的关键之作。
彭永滔夫妇坦然摄于置好的墓地墓碑后。碑上已刻好
彭翁诗句:“归来毓秀钟灵地,依旧平和快活心。”
二
永滔兄百无禁忌。譬如,神鬼他也敢调侃讽刺。在他看来,魔鬼神仙不过各有巧机罢了,而且为了蝇头小利居然也不惜犯罪作恶。譬如灶君菩萨,位低职微,只需“黄糖几片一壶酒”,便不惜“颠倒人间是与非”(〈灶神〉)。关于上文所说的〈百岁〉诗,其实在这之前他还有一首题为〈去岁余与岑斌、朱承础各购龙宝山园陵生圹一幅,今年四月钝翁亦购之。喜赋二十八字〉,简直是庆祝诗友们“他生同喜订芳邻”:
佳城留与有缘人,百岁皮囊好自珍;
文字交深师亦友,他生同喜订芳邻。
永滔兄能做到百无禁忌,皆因生性乐观,胸怀豁达,平淡闲适,随和宽厚,大情大性,逗趣好玩。席间常见他滔滔不绝。他的诗话联话涉及到诸如出自《聊斋》的关于“戊戌同体心中只欠一点;己已联踪足下何不双挑”的鬼故,让所有人雅俗共赏,开心之极。如他所言:“妙语哄堂添一笑,岂嫌呼我老顽童。”(《迭翠山堂诗集初续合编》第80页)他深知“繁华容易散,平淡最相宜”,所以“有酒邀明月,行歌每及时,年年耐嘲讪,莫笑老顽痴”(〈壬午岁暮写心次钝翁韵〉)。他身为悉尼诗词协会顾问,应邀坛坫论诗,亦以“诗词趣谈”作为开张第一讲,趣味盎然,甚受听众称颂。所以我常说,每周如能同他饮茶一次,绝对可以补回亦即是增寿一周。
彭永滔《叠翠山堂诗集初续合编》封面。
彭永滔《叠翠山堂诗续》封面。
但是,别看他自嘲“醉里不知秦汉事,管他天上是何年”(〈雪梨中秋夜〉),其实他十分心清眼亮,世事洞明。我游览中国东北长白山天池时得一陋照,永滔兄为此题诗一首。这首〈长白山天池〉曰:
不辞云路百千重,来看遥边白雪峰。
小立池旁倚危石,焉知水底有潜龙。
你看,他对身倚危石的鄙人在发出含蓄的警告呢。
他游罢云南大理崇圣寺,有所感叹:
三塔巍峨耸碧霄,沧桑始自李唐朝。
九州岛今日横流遍,安得人间有舜尧。
他在山东孔庙发出这样的感触:
杏坛桃李三千树,如海襟怀纳细流。
今日乱人天下遍,伤麟谁复着春秋。
永滔兄有一首题雪梨市政厅(Town Hall)铜锚雕刻。雕像竖立在市政厅右侧,纪念雪梨开埠一百五十年华人所作出的贡献。此诗写得甚具历史概括力度:
一帆风正大洋洲。筚路山林共运筹。
蓁莽地成安乐土。吾华血汗足千秋。
很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他一首韩国纪游诗。南韩首都汉城有一座铜像,纪念一对南北分离的胞兄弟,相逢之日,竟然是在战场,他俩放下武器,抱头痛哭。永滔兄为此“异数”或破天荒的“奇迹”写下〈纪念铜像〉。这首诗抒发人道主义情怀,但还没什么。接着,他因在南韩仁川看到麦克阿瑟将军纪念铜像,有感而发,写下〈都城〉(之二),就很发人深省了。诗曰:
三八凭谁吊,平沙不见垠。
大韩风貌好,犹忆麦将军。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朝鲜战争,或称韩战,几乎要引发一场新的世界大战,遗祸至今尚存。内中苏联的斯太林、中国的毛泽东、北朝鲜的金日成三个各自拥有绝对权力的大人物,究竟达成什么“伟大谋略”,至今尚未完全解密,历史学家和国际政治家们还在认真推敲,而永滔兄好像不经意间便点到其中的要害﹗
三
唐中宗景龙年间有一位权龙褒将军,音律既不精文才又不高,却偏喜作诗,常闹笑话,皇上戏呼为“权学士”。不过,这位权学士有一好处,他虽遭人取笑并不以为忤,反而谦虚地响应说“趁韵而已”。永滔兄想到这位权将军,写了一首〈趁韵〉自嘲:
市楼茶局寄闲身,无意青云自抱真。
学得龙褒唯趁韵,居然被唤作诗人。
当然,我相信无人胆敢把永滔兄的自嘲当真。
悉尼文化界于2009年7月30日为彭永滔先生新书《叠翠山堂诗集》举行隆重的
发布会。发布会由赵立江和张晓燕主持。图为彭先生(右四)与主席台前嘉宾。
彭永滔在他的新书《叠翠山堂诗集》发布会上。
事实上,如悉尼诗词协会同仁以及其他各地的诗家所评论,永滔兄很多诗作是相当精美而且巧妙的。
例如,这首〈游蓝山同钝翁、子斌、子遥、若蘅。零二年五月〉:
五月南半球,金风动篱落。
轻车发蓝山,朋俦寻幽壑。
朝日挂枝头,鱼鳞出云脚。
窈窕姊妹峰,栩栩非斧凿。
霜凋枫似花,红黄两交错。
树下倩影留,喜得及时乐。
尘海六十年,事去浑如昨。
投老爱郊游,身闲比野鹤。
重上高山楼,主人具鸡臛。
小饮半日欢,谈言无拘缚。
归路背夕阳,及门垂夜幕。
何当结伴来,再践黄花约。
“轻车发蓝山”时,才“朝日挂枝头,鱼鳞出云脚”,一天游玩之后,已是“归路背夕阳,及门垂夜幕”,整个过程,表现得多有层次。其中有景有情,情景交融,触景生情,有“事去浑如昨”对岁月消逝的几分惆怅,又有“身闲比野鹤”那种逍遥自在自得其乐的情趣,更有热爱生活“再践黄花约”的豪迈。真是一首好诗!
再如〈遣怀〉:
耆年笔墨渐疏慵,稍借吟笺写素衷。
结伴寻山心未老,舒闲酣枕日方融。
千金市醉豪情淡,一笑忘怀万象空。
闻道香城春更好,遥看群蝶扑新丛。
以及〈春雨〉:
淅沥连绵破寂寥,闭门真负百花邀。
悬知野涧添新水,更喜长空挂彩桥。
小阁闻莺春在树,重帘煮梦鹿藏蕉。
天心盈昃凭谁问,一发中原雪未消。
前者以短短八句遣怀,抒发作者远离曾经奋战半生的香城商场于今虽心未老但豪情已淡的复杂心情——说是“一笑忘怀”又岂能“一笑忘怀”?后者“小阁闻莺春在树,重帘煮梦鹿藏蕉”一联允称佳制,各有“阁”“莺”“春”“树”及“帘”“梦”“鹿”“蕉”的美妙的组合,有声有色,有眼前所见的鲜明景象,有典故联想的朦胧幻觉。这些意境重重迭加无形中加深了“天心盈昃凭谁问,一发中原雪未消”的感叹。这两首七律都饱含彭兄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感慨,极其丰富深刻,难怪他视为最爱。
再请看他的〈游大岩石〉:
唤醒邯郸梦,膏车发远陬。
星沉天欲曙,风冷夏如秋;
极目迷红土,遥边接大洲。
不辞千里路,来向石低头。
他游的“大岩石”叫“AYERSROCK”,为世界上最大单块石头,能随早晚和天气而变换颜色,为世界一奇。不过此石位于澳洲中部荒漠处,气候不佳,而且距悉尼三千多公里,可谓遥远。然而游人不辞路途劳苦,只欲亲眼一见,犹如前来朝拜。永滔兄由此顿生灵感,写出此诗最妙的最后两句:“不辞千里路,来向石低头。”人们读之,还会想到世上芸芸众生,低贱也好,高贵也罢,忙忙碌碌,不也是做着大致相同的事情吗?而且这两句又与首句“唤醒邯郸梦”相对应,不觉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大梦已醒!
永滔兄喜爱寻幽探胜,写了不少旅游诗章,多属用心之作。
彭永滔与家人摄于中国旅游胜地张家界十里画廊三姊妹峰(2007年5月)。
再如〈游从化天湖〉:
素练飞垂自太空,流云带雨过群峰。
媚人处处饶秋意,乌臼如花隔岸红。
还有〈阿里山〉:
沉沉遥夜逐残星,云海苍茫气象呈。
一线红霞天际外,万方昂首待黎明。
我碰巧两地都到过,游台湾阿里山是几个月前,而到广东从化天湖则是几十年前。不管远近,这两首诗都让我犹如旧地重游。我眼前立时出现从化天湖那清凉解暑的瀑布——素练自山顶上高高挂下,的确时有薄云在中间轻轻飘过;又因瀑布泻下,和山岩几度相碰,不免水花四射,有如微雨终日。我或又一次在冷露滴落寒气侵人的拂晓时分挤身阿里山望日台等待日出,当时是那样昂首挺立,全神贯注,生怕走漏了天际外那一线红霞,最初那一点灵光。这首〈阿里山〉七绝还曾引起台海两岸不同的人不同的政治性的解读,虽出永滔兄意外也让他不无几分惊喜。
再看看这两首——
〈蝴蝶泉、五朵金花〉:
洱海归来看蝶泉,蝶泉不见蝶翩翩。
金花五朵无寻处,树下唯闻断续蝉。
〈雪梨中秋夜〉:
花娇月媚过中秋,爱月拈花上小楼。
寻常花月都佳妙,争似今宵特地幽。
第一首“蝶泉”的重迭,加上“蝶泉不见蝶翩翩”的叹息,为五朵金花无从寻觅添增了几多迷茫!第二首中“花”“月”意象反复运用,层层升华,可谓妙不可言,为诗人这个中秋夜重重涂上了一层唯美的浪漫的氛围,我甚至因此花此月而联想到崔颢的黄鹤和李白的凤凰。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