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游牧人生》這部電影時,未知趙婷何許人也,在她還未捧獎之前看她的作品,少了幾許先入為主的偏見。當時并不覺得電影拍得特別好,但是却得到一種強烈的感官刺激以及精神啓迪。
我喜愛繪畫,畫出來的畫并非現實本身,但電影的表現力強大多了,既是「現實」又不是現實本身。這就是我特別喜歡看電影的原因。
趙婷的電影令我始終處於「目擊者」的位置,仿佛親身參與虛幻空間里發生的劇情﹕獨自耽在一部貨車里旅行在北美大地上,与現代游牧者相伴而行。
美國的「現代游牧者」(亦即「移動房居住者」)大約有二千萬人,全美的露營地多達三萬八千處。
我的女兒也曾是其中一員,她和丈夫帶着两個孩子以露營車為家,在加拿大的加爾格里及美國西南部之間不斷移動,於某處停一两周,然後另覓山水勝境再紮營。途中通過網路繼續IT工作,一邊教育兩個孩子。
孩子們適應了森林曠野,赤足涉溪,徒手抓蛇,把玩各種昆蟲,奇怪的是即使擺弄大蜈蚣,也從未被咬挨蟄。女兒在「游牧人生」中見慣名山大川,極目四望遠至天際,朝看日出夜觀星,開拓了視野,擴闊了眼界。
待到動極思靜,退出「現代游牧者」行列,定居在德州之後,女兒選擇家居之地的首要條件就是要见不到鄰居的屋頂,并且遠離塵囂。
前年我去她家,居在荒野,野鹿毒蛇出沒,一天早晨外孫女從後院抓來一隻羯子,蛙妻嚇得跳到床上,其反應之迅速,身手之靈活不亞當年。
孩子上學要開車一小時十五分鐘,去最近的超市車程也要四十五分鐘。住處附近有個奇葩住客,我等駕車經過他廣袤的領地,篱笆後面竟有長頸鹿奔走,還見犀牛橫臥草叢之中。
在疫情中女兒又添置一輛房車,一家四口無畏疫情,從德州開去紐約省親。整整一星期車程,全家堅持不離開房車,她認為這是最好的防疫措施﹕流動的「隔離」。電話中諄諄叮囑女兒,切切保留那房車,待我日後赴美自駕游,來一次游牧人生之旅。
現代游牧已經成為一種美國文化。但現實生活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是樂山喜水,親近自然才成為移動房居住者的。據說這些現代游牧人大多是低收入者,象我女兒這樣的高收入者只佔百分之五。其餘的人或因年老、或因失業、或因殘疾,不得不到處漂泊,過著「輪子上的人生」。
游牧者各有苦衷,人生悲歡交加,但他們在痛苦磨難中不怨天尤人,頑強應對,襟懷豁達,甚至相濡以沬,互相祝福。展現出人性中健康、美好而深刻的一面。
趙婷的電影揭示了美國社會中這一個群體的內幕,入木三分,感人肺腑。個人感受殊深的是她年紀輕輕,却能把握拿揑分寸,恰當好處。以智者而不是怨婦的角度去觀察与刻劃游牧人生。
從電影中可得两點的感悟。
首先,從某種意義而言,人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受苦的。但如何看待与應對苦難,永懐希望与信心,才是生活的真諦所在。這也絕非簡單地從經濟、政治或社會的角度所能解讀的。
每個人的際遇不盡相同,更多的時候往往身不由己,与個人是否努力有關。某些情況下一如身陷流沙,愈是掙紥愈是深陷。
其次,肉身之外的靈魂一直在漂泊,很少人能夠真正找到靈魂的歸宿。我們對於生命中失去的美好的東西或心愛的人,眷戀、不捨与悔疚,但終會在生命旅程中再次相會。此時我們的靈魂才真正有所依歸,得到昇華。
每個人身上都有著始祖逐水草而居的游牧基因,是現代社會越來越繁复的物質生活,讓我們揹上了房子、衣飾、電視和雜物的重荷。我們不斷追求和企圖擁有,却不知滿足与感恩。我們也忘記了天地之大以及那里的水草。
對於人類而言,水草常在,亘古不變。
幾百萬年前,它是一注清泉,一樹野果。
如今它是乾涸心田須要的精神釋放,身外之物的擺脫,靈魂的依歸。
就此而言,今時今日的我們似乎仍然在世間漂泊流浪,尋覓与追逐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