宕东村的队长和民兵排长到家里来拜访以后,祁慧芳到那里当民办教师的事儿就算是定了。离开学的时间四月一号越来越近,该收拾行装了。夫妻俩最初以为有好多事要准备,真开始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其实没多少事儿要做的,床单被子枕头和一些粮食,家里能带去的,也就这些东西了。
三月底,祁慧芳准备区上任了,这时节的天气,乍暖还寒,。
祁慧芳在丈夫护送下,带着三个娃娃从县城搭乘拉木材的货车到了宕东所属的久梁公社所在地,从这里到祁慧芳即将去担任民办教师的宕东,还有八华里的山路。
半道上,一家人在“泼油坳”上歇息。
“他爸爸,你也喝点水嘛。”祁慧芳把水壶递到丈夫面前。两人经人介绍,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对彼此的称呼,都是在对方名字后面都加上“同志”:德兴同志,慧芳同志。随着关系的进一步确定,柏德兴对女朋友的称呼去掉了“同志”两个字,可是,慧芳却没有直呼女朋友为“德兴”,因为对方比大十一岁,她觉得这么叫显得不礼貌,于是自然而然把称呼改成了“柏哥”;婚后有了第一个孩子,不知怎么的,就叫成了“他爸爸”,这个称呼一直叫到2009年丈夫去世的那一天。
“几个崽都喝了?”从妻子手里接过水壶,柏德兴侧身看了看几个孩子。老大和老二围着“泼油坳”上的几棵大枫树躲猫猫玩,襁褓中的三儿也已经吃饱了奶,又睡着了。
“都喝了。”妻子回答他。
“你也喝了?”水壶里的水不多,他怕自己一口气喝完了,剩下的路还长,妻子和孩子还需要喝却没有了。
妻子点点头。
歇息好了,祁慧芳把在山梁上玩闹的大儿子和二儿子喊了回来,把东西收拾好,柏德兴挑上担子,大儿子拉着二儿子的手,一家人又开始上路了。
沿着蜿蜒的山路,翻过了几道山梁,来到一片油茶山。从这里看过去,前面是一片绿油油的锥栗林。锥栗林延伸出来的山脊上,密集着阶梯状的稻田。三月是初春,还没到插秧的时节,但稻田已经蓄满了水,农人们开始用牛犁田。再往前,有几棵大枫树,透过大树的枝叶,隐约可见鳞次栉比的苗家木屋,这里应该就是宕东了。
油茶山通往村庄的道路远比刚才走过的山路要宽很多。两个娃娃看见了有人烟的村庄,高兴得叫了起来,牵着手就沿着山路向下跑去。
一个肩扛犁鏵的汉子,牵着大牯牛走在路上,他刚犁完了一丘田,准备去犁下一丘。看见穿着汉族衣服的祁慧芳一家人,他放下犁鏵,停了下来,站在那里等着他们走近。
“Mong dio hangnabang nejiu? Mong ao Mong hangna?”(客人,你们是从哪里来的人,这是要到哪里去呀?)汉子含着笑容问询前来的柳家人。
“Buou, Hangnong die Dangthong dedie? dainong die Dongthong bang laoshi.”(兄弟,这里可是宕东村?这是宕东新来的老师。)柏德兴放下挑子,回答汉子的问题。
汉子听到这是新来的老师,转过身,把双手合掌放在唇边,大声对着村子喊了起来:“Bifangbang nejiu mong langluo, Bibang laoshi luoleiyang!”(乡亲们大家听着,我们的新老师来到了!)
汉子的喊声在山梁上飘荡着,传进了村子里。没一会儿,大枫树下突然出现了成排的人群。
两个精壮男子走出人群,沿着山路朝着祁慧芳一家人来的方向小跑着过来。待他们走近了,祁慧芳看见其中一个是熟悉的身影,那是随队长去过他们家的民兵排长。
龙排长接过柏德兴肩上的担子,一边走一边说:“上次去你们家,讲好了四月一号学校重新开学,再过几天就到日子了,我们寨子男女老少都在等着老师的到来了。我们猜你们就该来了,龙队长和我专门在这里等你们,都等了两天了。寨子上的老人和娃仔们天天都想看新老师,这不,他们都全部出来了。”
随着龙排长的声音,路上迎着他们跑来了十几个小孩。他们都打着赤脚,许多孩子的脚上还看得见刚刚过去的冬天留下来的冻伤。虽然天还很冷,但是他们身上都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有几个孩子甚至打着光咚咚(没穿衣服)。寨子里很少有外人来,现在一下子来了一家子五个人,都穿着客家(汉族)衣服,而且还有两三个和他们一样大的小孩儿,自然十分好奇。苗寨孩子没见过世面,好奇归好奇,却没有胆量走得很近,只是怯生生地跟在旁边。胆子大一点的,还会伸出手来摸一下两个外来的客家娃娃的衣服,看看跟他们穿的有哪样不同;也有胆子小的,客家孩子跟他们打招呼,都面红耳赤不敢答应,有几个小一点的娃娃甚至都被吓哭了。
祁慧芳一家人被村里没有上工的老老小小簇拥着,来到了村里用来做学校的房子。
龙队长早就在那里等着了。自从到县城跟祁慧芳谈好来宕东当民办老师以后,这一段时间他是忧喜参半。喜的是终于再度为寨子的孩子们找到了新老师,忧的是,害怕这个新的老师半路上后悔不来了。今天,新老师终于来了,他心里的石头算是落了地,他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全都写在了脸上。但是,眉宇间似乎也还锁着几丝忧虑。因为,像这样欢迎新老师已经有好几次,但是那些老师来了没多久就都不干了,甚至有一个老师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了。这次到县城见到邱慧芳老师的时候,他有一种感觉,这个老师不会像前面的老师一样,说跑就跑了。但是,心里还是没有太大的把握。为了让老师感觉到受欢迎,他专门召开小队干部会议,大家都同意龙队长的意见,到公社买一只羊来打平伙,让全寨子的人都来吃,用这样的方式来欢迎新老师。
宕东共有三十多户人家,各家户的房子沿着向阳的坡面高低错落营建。慧芳好奇地发现,同样是苗寨,宕东的房子跟在隔壁湾江县的婆家的房子不同;湾江婆家的寨子在一个平坝上,房子都是单层,一边是人住,另一边是搭出的偏厦,用来关牛呀猪呀这些牲畜。那里的苗族被客家人(汉族人)称为水苗;而箭河县一带的苗寨大多是建在斜坡上,被称为旱苗,他们的房子基本上都是吊脚楼,楼上住人,楼下是牛圈和猪圈。
学校的位置在寨子顶端的小坝子上,是全寨子最好的位置。坝子上立着几个高高的禾晾架。每一个禾晾架都是用两根通直的杉木做柱子,隔一公尺凿一个方孔,一共有十来个孔洞。在两根柱子之间穿上梁子,再把柱子竖起来,再在顶上盖上杉木皮做屋檐,这就做成一个禾晾架了。每年打下的糯谷连同稻穗都会拿到禾晾架上来晒,干透后舂成白花花的糯米。糯米可是好东西,生产队每年都会给每家分几十斤糯米,用来打粑粑和做米酒过年。
平时,下工的傍晚时分以及农闲时间,大家都会到小坝子上,坐在禾晾架下都摆龙门阵。学校就在坝子旁边,每天都有闹热的人们环绕,不会觉得孤单。
学校房子也是一栋杉木搭建的吊脚楼,但是因为学校不需要养牛养猪,所以吊脚的几根柱子下面的地面没有被挖平,就是一面斜坡。
主楼层一共三个开间。一间大的,用来做教室,另外两间小的,一间给老师做卧室,一间做厨房。
龙队长带着慧芳一家看学校房子。房子里有床有柜子还有书桌,这都是队上专门请走村串乡的木匠过来打的,前面的老师都没怎么用,所以看起来都还很新。厨房里大水缸、火塘、用来煮饭的鼎罐和炒菜的铁锅都配齐了。
“上面还有炕楼,来,祁老师,我们上去看一下。”龙队长继续介绍房子的情况,“来,这边有楼梯。”
炕楼的木板镶得很紧密,是用来盛放稻谷、杂粮的。在厨房火塘的正上方留了一个长宽一米多的方孔,上面堆满了从山上砍来的捆得整整齐齐的柴火。这是龙队长让村里的几个青壮年专门给老师砍来的。
看得出龙队长为村里的孩子找老师可真是用了大心思。
“龙队长,你跟我们介绍一下寨子的情况,有好多娃娃,看看咋个来搞学校,好吧?”看完了房子,祁慧芳觉得到了该谈学校的教学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儿。
“哦,祁老师,不着急。不是还有几天才开学嘛?你们还要铺床呀,放东西呀,再说也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对了,今天晚上寨子上打平伙,全寨子的人都来欢迎新老师。我先去安排打平伙的事了,你们先收拾和休息一下,回头我来喊你们去打平伙。”
送走了龙队长,祁慧芳和丈夫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看到,彼此眼睛里流露着欣喜的神色。宕东山清水秀,离县城也就三十里路,而且从县城到公社是20多里的公路,走山路只有8里路,没得像想象的那么偏远;最重要的是,这里的老百姓善良淳朴,他们才不管你是什么成分,对老师充满着尊重。应该这么说,慧芳觉得自己在这里得到了一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尊重,这让她从心里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宽慰和舒服。
打平伙就是整个寨子的人一起吃一头羊,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场面呢?祁慧芳问丈夫。丈夫说,我老早就离开老家了,我们那里好像没有这个习惯,也真不晓得这是个哪个样子。
刚收拾好床铺,闹腾了一天的老大和老二两个儿子头一沾着床铺就呼呼大睡了,襁褓中的老三一路上就睡得很香,这么闹腾都没有吵醒他。
给几个娃娃盖好被子。夫妻俩不知不觉也睡着了,直到门环被大声地敲响......
(待续)
2019年8月4日 草于奥克兰
2021年11月3日 缮于奥克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