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山高,无法在很陡的山坡耕植水稻,玉米就沿
着阳光的指向从农民手里出发,饱餐不合时宜的淫雨,畅饮年年来访的旱情,经过黎明时分露珠碎裂般的拨节,初夏黄昏羞答答的吐樱,成为老家的主粮。玉米从种
下到收获,是父母们的事,与我们小孩无关,但我们总爱在玉米地里蹿来蹿去,象一只只享受着嫩玉米清香不肯走开的老鼠,一直要等到农民们把玉米棒子收回家,
再放倒成片成片的玉米树,玉米林里的所有游戏才依依不舍地收场。
玉米地是我童年的森林,玉米再密
实,也留着一块空地给我们,留着一份空间,让我把天空读到堪蓝堪蓝,把泥味品得有些醉意。我们在里面玩打战、游戏、或者做家家。玉米渐渐长高,在它们的胸
前就鼓出一包包玉米棒子,先是金丝线一样的樱须冒出来:火红、金黄、洁白、淡紫都有,用手一摸,质地像丝像帛,闻一闻还闻出一种清新的乳香。再就是叶边有
些锋利的玉米叶渐渐茂密,给玉米地里的剩下不多的空间添上绿荫,这时,当我们以仰望的角度切入玉米的头顶,才发现玉米早已把受孕的消息以花的形式告诉又忙
着另一些农活的农民。
那是一个没有电动玩具的年代,玉
米地里是常去的地方。老师的课外作业也不多,到是母亲安排的打猪菜、割牛草等活常常占有了放学后的时间,成了不得不完成的功课。不论是割草还是打猪菜都与
玉米地有关,玉米长高后留出了空间,恰到好处地让猪菜抢占了地盘,没有杀草剂使用的年代,草甚至比玉米发育得还充分,农民们根本没有时间将它们斩尽杀绝。
每次钻进玉米地里,母亲再大的呼唤也不可能把我从里面喊出去。青草着光不多,变得软软的,甚至无法站立,这样,天然的绿床就形成了,除了偶尔等着我的露
珠,草清洁干净,睡到上面,仰望着玉米叶梳理过的天光,天光里偶尔落下的鸟影,心就想得很远很远。玉米站在山岗,山那边是否也有一怀淡淡寂寞的少年。少年
是不许有心事的,欢欢乐乐、简简单单,可是睡到玉米地里的青草上,我常常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事情。上中农的父亲、富农成分的母亲、批斗会上沙沙作响的煤汽
灯,父亲沉默着的脸。一行诗跃过脑海,那是一个虽然幼稚却闪烁着一点点思考之光的句子,“父亲/你勾着背/带着母亲走在地里/地里的草你别拨掉/我怕一下子露面于沙沙响着的煤汽灯/让你看到少年的老陈。”时间是1976年夏天一个周末,五年级学生许文舟,写出这样的文字,老师批了零分,说像村里的疯人,尽写些糊话,还警告我,再这样下去肯定会疯掉。那页纸很快被同学们撕掉,化作细碎的一句句笑话,而我每次背着竹蓝步入其中,又会想起一些与少年天真不相符合的事情。
农民们盼着玉米棒子快点粗壮,而
我却设计着如何让玉米非常美丽的樱须不再老去。我在课本的空处开始绘制玉米的樱须,红的太红,金色的太黄,白的总是出现一些水渍,呆滞、平面、粗糙。看上
去,根本无法想到是玉米花期的丽影,倒很像父亲缺失营养的胡子,黑一撮红一撮,不成体统地湾曲,不修边幅的集聚。很多时候,就我一个人在玉米地里玩,玩一
根青草如何编制成钻戒,玩一只迷途的蟋蟀不成比例的触须。累了再去割猪菜,如果玩得太过了头的话,还有一招是对付母亲的,将竹箩下半部分用细棍子镶好,留
下一些空间,把猪菜或者青草放到上面,这样看上去,满边的一竹箩收获,瞒过了母亲。只是姐姐发现这个情况后了密,母亲几大巴掌的评语结束了我那份作敝。玉
米地里的欢乐更多地体现在一种破坏上。不知是谁说的,给玉米劁了“腰子”,它就永远年轻,除了吐樱,就不再长棒子,这可是很让人高兴的事。玉米须柔软如丝温润似玉的质地,一直拴着心。于是动刀,把一粒粒石子塞到玉米正长身体的枝杆,夜里突然而至的暴风雨,把劁了“腰子”的
玉米全都吹倒。这下坏事了,生产队长找到父亲,以破坏生产罪加以论处,父亲挨了批不算,还从当年的口粮里扣了一大部份作为赔偿。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敢往玉
米地里钻了,许多不是我劁的玉米算到我头上,一时的快乐换来的是父亲的一顿暴打。在我对着玉米地发呆的时候发现,喜欢往玉米地里钻的不单单是我们爱玩打战
的毛头孩子,那些穿着花花绿绿新衣的女孩子们,有事无事爱往玉米地里钻。姐姐就是其中之一。她们有时是独自一人去的,手里的竹箩是正大光明的借口,呆得时
间再长,只要那只有些陈旧的竹箩打满了猎菜,母亲一般都不说什么。她们的笑声在玉米地里金属味道很浓地散发,不时也有邻村的一些男孩子寻着笑声往里面钻。
我们村的男孩坚决不答应,就像当时一句很时兴的话叫做“孔老二要让我们复辟,我们红小兵坚决不答应”一样,看到邻村那些比我们大一些的男孩往我们村里的玉米地里钻,我们就在村子外面唱起革命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抗战的同胞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起初有些管事,那些用沟里的冷水把头发梳得滑不拉几的家伙,一个个跑得无影无踪,后来,他们又都背着竹箩来了,装出打猪菜的样子,跟在姐姐她们后面,我们
还是不答应,这不是想来占姐姐她们的便宜么,不行,我不得不放出家里成天拴着的那只狗,让它去完成一项光荣的任务,最少也得把混进革命队伍里的家伙给驱逐
出玉米地。狗到玉米地后,很快就被“敌人”的
糖衣炮弹腐蚀,一分钱两颗的水果糖是邻村少年带来的,姐姐和她的同伴们没有接受,狗偿到了新鲜后,居然忘记自己的本职和责任,不但不咬,还围着那少年团团
转,不肯出来。那个年代的水果糖,别说是一条狗,被母亲宠得很的我,每个山街集日,才能从母亲的衣袋里找到那份惊喜啊。骂得狗血喷头也无际于事,于是就在
玉米地四周唱起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唱的原意是想用革命歌曲吓吓他们,只是这一唱,原本可以听到的轻声细语刹那间全都没有。
想不到后来我也喜欢带着邻村的女
孩子往里面钻。每当玉米子从农民的手里出发,心里就有一种愿望如玉米种子开始萌芽。看着玉米吃着阳光叶片渐次泛出绿光,枝杆一天一个高度时,思想就再也无
法集中到那块断裂成三部份的黑板。黑板上生长着老教师白发苍苍的文字,无论如何都吸引不了我,纵是老师再三把远大理想的课时加重,我想的还是没得过身子的
玉米林子,美丽的樱须丝质的感觉,轻浅的小曲水一般的入侵,抑或青草软了骨头般的柔情,许是瓜蓬下不经意的四目相对。母亲在别人面前的表扬,父亲以为我所
谓的知事,只有我自己朦朦胧胧地感到,所谓伊人,在玉米地里等我。再后来,我被一位叫金荣的同学揭发了,说我早恋。天哪,那还了得,我在班里岁数最小,我
在同学面前身体最差,怎么一下子与恋爱联系起来,老师当然不相信,但还是找到我,讲了一大堆共产主义远大理想一类的东西,还要我写了一份检查。检查才结
尾,我就写了一封情书,仍然是玉米地里,小偷一样地交到那个叫黎梅的女孩手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玉米地,以为就此结束,想不到的是,我就高中毕业那天,我
还想着我给黎梅戴到手上的草戒指,虽然已被黎梅不经意地丢掉,却把我少年的早恋套荦。
其实,玉米地不只我们爱钻,父母
一直也都泡在玉米地里,为赖着不走的害虫忧伤,为渐渐瘦下去的红土发呆。母亲把玉米从自己手心里打发到地里,一直都在注视着一粒玉米从萌芽到拨节、从吐樱
到挂包的整个过程。当偷嘴的小鸟衔着虚伪的颂词祝贺丰收的佳讯,母亲的心也泛起牵挂的潮汐。饱色欠佳的玉米棒挣脱秋风的引诱,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是玉米
的樱须不死的魂灵。这时,母亲就会做一些好菜,添些香纸钱,到玉米地里祭祀土地,对土地无私的付出感恩。再就是对老鼠进行腐蚀,母亲一边烧纸一边叼叨絮
语,“老鼠啊老鼠,生性胆小,很有良心,你看在辛苦一年的面上,少残蹋些玉米吧,我们一家老小都望着这片玉米地生活。”说完这些,母亲用手指蘸着酒与茶,把它酒到玉米根部,又转过身来,说土地公公的好听话。
后来,在城市里工作,无法再见大
片大片的玉米,就是见到,也是些经过科学培育的玉米,个子越来越矮,叶片越长越稀,无法再藏下一个人最纯真的密秘。到是那些堆在城效结合部的玉米杆,披着
秋天的阳光的姿式,无论如何也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去处。在玉米垛上躺着,想一些事情,读一本书,听空中的天籁,便会想起家乡的玉米地。老乡进城,重先提及
这些,知道玉米地早已变成烤烟地了,各级政府都在抓经济,什么值钱种什么的思路,早已把玉米赶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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